汪丁?。?/p>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F(xiàn)在我可以請教你上面列出的第二個小問題，立憲過程中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在你和羅爾斯的契約理論里，“完全無知”（或“無知之幕”）是社會合作的公平性的必要假設?？墒遣徽撌沁_成契約的基本條款（例如生命與人權，基本自由權利，基本財產權利等）還是形成契約基本原則之下的具體內容（例如財產繼承權、交易、選舉、遷移等等權利的約定），都需要有一定的（而且一定有一個既成的）信息結構。我注意到，在人們締約之時，通常存在著信息在人們之間分布的“不對稱性”。當代的制藥工業(yè)當然提供了這方面的最重要和最常見的信息不對稱的案例，例如根治癌癥的各種藥物，又例如最近新推出的（壯陽藥物）“Viagra（這藥物的有效性，鑒于性生活對美國家庭穩(wěn)定的重要性，最近成了美國醫(yī)藥工業(yè)的頭條新聞，創(chuàng)造了醫(yī)藥處方率的歷史記錄）”。不過我打算提出的另一類重要案例是電信業(yè)尤其是互聯(lián)網電信業(yè)的立法過程。由于信息在利益參與者（例如長途電話使用者與網絡電話的供給者）之間的高度不對稱性，推而廣之，由于信息不對稱性是分工與專業(yè)化條件下所發(fā)生的人類技術的特征，所以當人們在締約時，通常面臨著信息的不對稱性而不是對稱性?？墒侨藗儗ι鐣跫s基本條款與具體內容的看法會因為他們所獲得的信息的充分與否而發(fā)生很大的改變。例如醫(yī)藥立法條款對根治癌癥的各種藥物的保守態(tài)度就可能與癌癥患者已經掌握的充分信息（傾向于加速藥物研制與應用）和癌癥的潛在患者（傾向于反對醫(yī)生使用各種新藥）所缺少的有關信息有很大的關系。又例如互聯(lián)網電話是否征稅的立法爭議，也與公眾的不充分信息（傾向于平等對待互聯(lián)網電話與普通電話）和業(yè)者的充分信息（傾向于依靠政策保護來減少發(fā)展互聯(lián)網電話的高風險，從而降低廠商的進入壁壘）有關系。

布坎南：

確實如此。

汪丁丁：

那么，締約所面臨的信息不對稱性，與道德合理性的契約條款所要求的充分信息（或減少信息不對稱性）之間，發(fā)生了相當嚴重的沖突。因為當人們獲得了充分信息以后，他們對基本條款或條款內容的立場常常發(fā)生重要的改變。這樣，憲法就會由于信息結構的不斷和經常的變化而面臨著日常的修正，而這與你所要求的憲法的穩(wěn)定性發(fā)生了沖突。在這一點上，我仍在努力理解你的理論，我不那么肯定我的批評是正確的。

布坎南：

我覺得……我認為你確實提出了幾個很好的論點，其中包含著真確性。我覺得在羅爾斯看來，他把“無知之幕”看做一個（民主）社會的規(guī)范而不僅僅是工具。而在我看來，那應當僅僅是人們在確定社會規(guī)則時的一個工具性假設。當你對你將來的處境一無所知時，你將遵循道德上合理的立場來討論契約條款，即假設你將來可能面臨任何一種處境（汪注：羅爾斯正是通過這一規(guī)范來操作性地實現(xiàn)康德的“普遍主義”道德原則的，這與哈桑尼對“無知之幕”的推導有本質差異）。但我絕不認為，在任何可以想像的場合下，在任何高度不確定性的環(huán)境下，你能夠真地觀察到社會成員對信息的完全無知以致他們之間完全沒有差異。我之所以使用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概念，是要在科學上確定性地推導出利益相互沖突的社會成員之間可能通過妥協(xié)達成什么樣的合作條件。通過“極端的無知識”假設，我們至少能夠看清楚這些社會成員之間達成合作的“底線”，當然，你不能無限制地退卻，否則就回到霍布斯的叢林世界了。我在這本新著里正是要做這樣的論證……

汪丁?。?/p>

你指的是《有原則的政治，而不是特殊利益的政治》？

布坎南：

是的。我在這本書里試圖將（康德式的）“普遍主義”原則盡量推廣，一直到我認為不能再推廣的地步。我在書中強調了一個原則—讓每個人都明白，這個社會的基本契約將一視同仁地應用于每個人身上，而不允許一部分人借著（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來剝削另一部分人。不過我還沒有怎么涉及你剛才講的信息結構的問題。有關這一問題的討論只是近年來才開始，所以我還沒有特別地思考過它，特別是將它放在憲法建設的框架里思考。我覺得信息的不對稱肯定將影響一些規(guī)則的制定。這會導致兩類規(guī)則，一類是從“無知之幕”的假設下推導出來的，另一類是從“信息不充分”的假設下推導出來的。你說得對，當信息結構變化時，憲法條款需要隨時被重新評價并加以修正。當出現(xiàn)這類情況時，我們應當做成本效益分析，即看看修正憲法的好處是否超過了保持既定規(guī)則的好處。所以，讓我再強調一下，你提出的這一（憲法的穩(wěn)定性與信息結構不斷變化所要求于憲法的經常變動性之間的）緊張關系對未來的研究者將是一個很好的研究領域，不妨稱之為“由信息牽動的憲制改變”（Information Tied Constitutional Change）。不過我自己還沒有在這方面做過任何工作。

汪丁?。?/p>

不過你在這本新著中試圖至少是初步解決這個問題？

布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