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詩集是一件挺殘酷的事情。我不是指它在今天基本已成為自費運作的形式--詩人們抽自己物質(zhì)的血輸給精神的局面。我指的是它那永恒的殘酷性,當集子出版,你這一階段的寫作就被宣判了,被宣判的是歲月,是你永不再來的一段生命。
紙老虎是人糊的。詩歌領(lǐng)域的紙老虎尤其如此,有多少傻子中庸得道,雞犬升天。
做一名偉大的詩人--不!還是做一名杰出的詩人吧!
臺灣詩歌界有一點小小的得意洋洋,他們?yōu)榇箨懺姼杞缰两袢粤晳T把“詩”稱作“詩歌”而得意洋洋。我勸他們不要那么得意洋洋。當年,他們?nèi)サ粢粋€“歌”字而把“詩歌”直指為“詩”(他們愛說“現(xiàn)代詩”)之時。其實是并未意識到“歌”在“詩”中的意味與作用,他們簡單地以為“歌是歌,詩是詩”,也并未意識到聲音(而不是詞語)才是語言的本質(zhì)。這就是為什么臺灣詩人一般語感較差,詞語堆積的毛病比較普遍的原因。
當一位也算“資深”但并不老的詩人,無知還要談“后現(xiàn)代”,五次三番用“打油詩”作為他自以為有力的指認時,我覺得他已喪失了與我平等對話的權(quán)力。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難道詩歌可以除外嗎?憑什么?
艾倫·金斯堡讀不懂北島的詩(主要指后期的);北島也讀不懂老艾倫的詩(亦指后期);昨晚與于堅通話,于堅說近期他收到了大量的詩歌民刊,上面絕大部分的東西他都看不懂……當一位真正的詩人進入到閱讀時,他最先表現(xiàn)出的品質(zhì)就是誠實。
與過去一塊寫詩的老朋友聊詩,發(fā)現(xiàn)越來越難以進入細節(jié),他們已經(jīng)喪失了對細節(jié)的耐心,我真是失望至極!他們?nèi)缃窀鼰嶂杂谝粋€既名詩人的牛B感,而我只是一個愿意與他們在細節(jié)上談詩的人--我覺得我也夠牛B的。
發(fā)現(xiàn)朋友人性中的弱點與缺陷,有點尷尬。我祈求上蒼保佑不要讓這一切傷害到他們的詩,因為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放棄了爭做一個挺棒的人但還沒有放棄對一個好詩人的幻想--寫了好多年,人本與文本間的關(guān)系不容置疑。
讀一位女詩人印制漂亮的詩集。從獨白到獨白,讓我覺出了單調(diào)也感受到疲勞,誰說普拉斯已被還給了美國?獨白只是方式的一種,但在許多詩人(尤其是女詩人)那里它變成了方式的全部。所有的東西能被寫出來肯定已被“我”感知到,但不必事事都要回到“我”心里才能得以表現(xiàn)。獨白,主觀而自戀,難怪女人們喜歡……
讀一個詩人的詩,一方面對他的文本有期待,另一方面我想看到他文本背后的生活,后一種愿望近期愈加強烈,我反過來提醒自己的詩。
如何在詩中用力?讓力化為氣,灌注在你的詩中。反過來,讀者會從你的詩中讀到一股氣,充滿著力。
有人以為口語詩很簡單,提起筆來就能寫,還說出什么一晚上能寫多少首之類的鳥話。我所看到的事實是:正是那些在觀念上反對口語詩的人在用他們的偶作敗壞著口語詩。語言上毫無語感,回到日常卻回不到現(xiàn)場,性情干癟,了無生趣--所有口語詩的要素皆不具備,像一群大舌頭的人。
“口語不是口水”--這話已在局部流行,說起來我是這話的一個發(fā)明者?,F(xiàn)在我想修正這句話:口語不是口水,但要伴隨口水,讓語言保持現(xiàn)場的濕度,讓飛沫四濺成為語言狀態(tài)的一部分。
從語感到口氣。從前口語到后口語。從第三代到我。
說話比寫作自由。通過寫作達到的“說話”,使自由有了明確的方向--一個面朝寫作的方向。
結(jié)石往往是缺乏運動造成的。這是來自身體的經(jīng)驗。漢語是容易結(jié)石和充滿結(jié)石的語言,高度詞語化和高度文人化的語言,正是因為長期以來缺乏作為本質(zhì)的聲音的流動造成的。從詞語到詞語相較于從音節(jié)到音節(jié),不是你的特殊性,是成堆的文人把你變成了一種異化的語言--堆積的詞語,于現(xiàn)代詩而言是二流語言。沒出息者將繼續(xù)在這個層次上玩。對母語有抱負的詩人將改造它,將其從詞語的采石場中拉出來,恢復(fù)其流水一樣的聲音的本質(zhì)。
因為在語言上獲得了某種天賦,我對母語是負有天命的--就算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文人把我涂抹成王八蛋,那我就在一個王八蛋的形象上去履行我的天命。
寫詩用減法,寫小說用加法。
在詩中減力,運氣。
真正的詩就是要激怒知識分子--這話我說的,于2000年的中國。
如果拿一個人的身體作比,中國詩歌的重心太高了,像一個踩高蹺的人。所以,我由衷地贊成降低重心的下半身寫作。
畢加索的臨終遺言是:“繪畫有待被發(fā)明”。太牛B了!他到死前還在想與其專業(yè)有關(guān)的具體的東西,因此我知道他的一生在想什么了,因此我知道我的一生該想什么了--詩歌有待被發(fā)明。
聲音干凈。一個歌手在評價另一歌手時說。更早時我曾用同樣的話來評價某人的詩。
在北京的飯局上,李亞偉對幾個“知識分子”詩人說:“你們是學(xué)而知之,我是生而知之?!庇趫月犝f這一情節(jié)后發(fā)揮說:“詩,就是生而知之?!蔽遗宸唫サ纳庇X和于堅的理論敏感,好詩人絕不是糊里糊涂就給蒙出來的。
當一個詩人變得只對女人保有激情時,他最后的那點激情也不會生效。
有人說到“歷史”,我以為對一名寫作者來說有兩種“歷史”可言(表明著兩種不同的歷史觀):自己寫的和被人寫的。對前者我從不輕言放棄,而且已經(jīng)做得很好。
為什么我會被模仿得最多?我聽到了太多來自別人的荒謬回答與無知猜度,也想就此談?wù)勛约旱目捶ǎ何业囊恍┣拜呍诳谡Z詩上的貢獻更多體現(xiàn)為填補空白、健全品種,我在此方面的貢獻則更多體現(xiàn)在對其表達功能的進一步開發(fā)上--更多的門、內(nèi)部的門被打開了,愈加開放的形式使寫作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表達方便。誘惑與魅力便由此構(gòu)成:是我的形式喚起了你的表達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