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注意到我近年詩作的“沉重”--那更多屬于情感和內(nèi)容的范疇;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已愈加“輕靈”了--總是這樣:語言和形式上的變化似乎無人在意。
就算你是從身體出發(fā)的,那就往前走,一直走下去,走到語言的深處去--其內(nèi)部的萬端奧秘正在等著你!走不下去的人,徒有赤裸之身,或返身投靠文化。
如何成為文壇領(lǐng)袖?有人已經(jīng)做出了表率--你一定要學(xué)會鼓勵弱者,并給弱者提供更多的保護,因為弱者從來都是大多數(shù),是你做為“領(lǐng)導(dǎo)”必不可少的群眾基礎(chǔ)。
如何成為詩壇大師?也有人已經(jīng)做出了表率--你一定要學(xué)會拒絕來訪者,推三阻四而非真的不見,你要讓他們覺得很難。即使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的赴會,你也一定不要準時到場。話要少說,出語方可驚人,面對來訪者,你一定不要做出親切狀,哪怕這是有違本性的--一定要繃住,一定要記?。撼赃@一套的人是大多數(shù),所謂“大師”必是賤人成全的。
有人直言:我的詩歌有道理。我想對他說的是:你詩歌最大的問題就是道道太多,彎彎太少。一首真正的好詩的完成過程,應(yīng)該是一次目的地明確卻又不斷出軌的旅行。
一位相熟的評論家好心地奉勸我說:“你不要動輒就和人吵,不要輕易卷入文壇的爭斗,安下心寫點大東西出來吧!”我先不管他所謂“大東西”是不是我想追求的那一種,或者不論我最終要不要寫所謂“大東西”,要寫的話也該是怎樣的“大東西”?當(dāng)時我只是對他說:“就讓我積攢一點恨吧,就如同積攢一點愛,我們的生活太平淡了,我想讓寫作因此而受惠?!?-這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文學(xué)常識,但從他的表情反應(yīng)上看,他未必真的聽懂了。就如同我在兩年前的龍脈詩會上發(fā)言說:“我就是天生地仇恨知識分子,就像兩種不同的動物,在森林中相遇彼此一聞氣味不對所激起的那種仇恨,我珍惜這種仇恨!”從此連對我有過知遇之恩的某些好人也開始躲我了。
因為有自我命名的“下半身寫作”,所以一位資深詩人在與我交談時,把一位吃齋念佛禁欲的青年詩人的寫作稱為“上半身寫作”--當(dāng)時我哈哈大笑,我以為有趣的地方在于他們各自存在的問題正可以互相說明,互為注解。
在知識分子小詩人們感嘆“天知道我已經(jīng)掌握了多少技巧”時,楊黎說:“技巧是一種偶然?!蔽蚁胝f的是:真正的好詩永遠都在技巧后發(fā)生,只有業(yè)余水平的文學(xué)青年才把技巧當(dāng)作“十八般武藝”來看待。
如果一定要用“重量”來談?wù)搶懽髡咧趯懽鳎蚁胝f那“重量”只能夠來自寫作者的靈魂--而關(guān)鍵在于什么是靈魂?靈魂,體內(nèi)的大雞巴!所以,外在的宮刑也擋不住司馬遷!
有些寫作寫得再好也如戴著保險套做愛,它們的好僅僅意味著那套子是超薄的、透氣的,有棱有刺,上面還有著美麗的圖案。
早年我確曾說過“不為讀者寫作”這樣的話,但在意識深處還是私自保留了這樣一個愿望--“為明眼人寫作”。但最好有著這樣的一個前提:我不知他(或她)是誰,在什么地方,而且永遠也不打算結(jié)識他(她)。
他在我詩中發(fā)現(xiàn)了“思想”就趕緊給我一個建議:改行吧,去做思想家!我在忽然有了一口唾在他臉上的沖動時,也意識到:我需要唾上不止一口!有此理念的人真是太多了,包括絕大多數(shù)“優(yōu)秀詩人”,中國式的“純詩”理念真是深入孱弱者的人心!
何以解憂,惟有寫作。
“詩可以,人不行”--說出此話真是需要一點傻大膽,我只是想說:這種通行于網(wǎng)際的無可辯駁的批評方式(來自一種可惡的思維定式)已經(jīng)愚蠢到不值一駁。
我開玩笑說有兩句話可以概括一代人的成長:“我們曾經(jīng)被嚇破了膽”、“我們?yōu)樗麨榈臅r候到了”。我不屬于那一代人,但也可以借此蠢話反思一下:早年面對前人作品的虔敬沒有讓我感到一絲一毫的害怕,“彼可取而代之”;今天或者將來的任何時候,我都不敢認為我可以為所欲為--在藝術(shù)面前,你必須認識到:你可以做的相當(dāng)有限。
有時候,真實客觀成了想像力匱乏者的通行證。而那種一提“想像力”就要和古代神話擱在一起談的主兒,我也十分討厭,什么“屈原一跳江,中國詩人的想像力就沒了”云云。
一個人和我談起“詩歌的靈性”,我知道這樣的“交流”其實不必進行下去:我之“靈性”指的是撬起貨物的杠桿;他之“靈性”指的是貨物上的商標。
近來我總是面對一種極為庸俗的批評模式:你的前期好還是你的后期好,他們似乎更樂于說:還是你的前期好--這其實是針對他們自己的“越來越好”的期盼(對別人則反之)完全是出自一種學(xué)徒心理。面對這個業(yè)余氣味濃重的壇子,中國的詩歌讀者和批評家還沒有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才子必然早夭的真相是--他業(yè)余;一個不算太笨的人做好了所有的職業(yè)準備后他就可以一直好下去--我正是。
我在寫《唐》,有人又在對我說不要和人斗嘴安下心來寫之類的話了。我知道在我居住的城市里,那幾個鼎鼎大名的農(nóng)民小說家在寫作一部長篇時的通常做法是躲到山里去,就此切斷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也許他們是對的。但對我來說,難道一部開放的作品也需要這樣一種封閉的環(huán)境?我說我就是要讓我的《唐》灌滿我個人現(xiàn)實的風(fēng)!我寫著,但首先是:我活著!
在李白的詩中,我讀到了他的狐臭,一個雜種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