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是個毫無理由的樂觀主義者。然后,歲月流逝,人世變遷,就漸漸地生出了絕望。在絕望中煎熬、絞扭,在絕望中仰望蒼天,也許有一天會從絕望中開出花來。
在黑龍江鐵力市桃山鎮(zhèn)采訪這對叫春曼、心曼的姐妹,是我的一次日常工作。那是一個冬天的凌晨,拖著設備、行李下火車時,一腳踩進沒小腿深的雪,讓我吃了一驚。氣溫超過零下30度,從北京帶來的所有御寒的衣物都不太管用了。但這,遠遠算不上最嚴酷的問題。
這是一個林場小鎮(zhèn),由于天冷,也因為經濟不景氣,街道上幾乎沒有人,我們找到了春曼、心曼姐妹開的小書店,發(fā)現(xiàn)那根本就算不上是個“店”,那只是一個小小的、破舊的鐵皮棚子,里面擺著幾本雜志和一部公用電話。妹妹心曼裹著厚厚的棉衣躺在輪椅里,一動不能動。電話邊擺了個小紙盒,客人打完電話自己把幾毛錢放在紙盒里,也有的客人打完電話根本不放錢,甚至有可能順手抄走點東西,心曼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有病,站不起來,她不僅不能追,甚至也不能罵,因為她根本不會罵人,一句都不會。這樣的買賣能掙多少錢?可這就是姐妹倆賴以生存的來源。在這個不御寒、不擋風也幾乎不賺錢的小棚子里,心曼一待就是十幾個小時,天天如此,節(jié)假日也不敢休息。
盡管去之前我對這姐妹兩個的病況有所了解,但見了面還是覺得很難受。這兩個姑娘顯然曾是很漂亮的女孩兒,但疾病使她們雙腿萎縮,肩膀塌陷,身體畸形,臉也因為長期服用激素而顯得臃腫,只留下一對極溫柔的眼睛和動聽的聲音。
她們患的是一種罕見的遺傳病,她們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失去知覺,最后……心臟停止跳動。醫(yī)生說,這種病可以潛伏八代人,也就是說,幾百年前就已經注定今天這兩個女孩兒的悲劇。這簡直是一個命運的詛咒,小小的人類又能怎么辦呢?
她們完全不能自理,連翻身都不行,她們的生活靠母親照顧。母親沉默寡言,白天黑夜都在不停地干活,安靜而有力,像一只母獸護著自己的小獸。她們的精神靠她們自己照顧,或者我情愿說,靠上帝照顧。她們活不長,也不可能從這個世界上獲得任何功名利益,但她們一直在學習;她們不可能成為作家,但她們一直在寫作;她們的愛情注定是悲劇,但她們很認真地戀愛,愛得很投入,不吝惜付出感情。沒有人對她們的形象有要求,但她們很整潔,吃力地洗澡、梳頭、化妝,一年四季都穿長裙;她們的情況很狼狽,但她們很文雅;她們注定會遭受很多不公平,但她們待人和善,不出惡言……她們的人生早就絕望了,那一切努力是為了什么?
一部法國電影曾令我印象深刻,在大革命的混亂和血腥中,一個無辜的女人被投進監(jiān)獄,很快將被砍頭。監(jiān)獄里擠滿了即將被屠殺的人們——蓬頭垢面,大聲叫罵的;苦苦哀求,日夜哭泣的……女人冒著極大的危險跟她的女仆傳遞一樣東西,又把那樣東西珍重地藏在自己的胸衣里,我一直以為那是一件重要的證物,可能能夠使她免于被殺。其實那只是一個香囊。在等待宣判死刑時,她還體貼地把惟一的一把椅子讓給一個年長些的婦人坐,使那個婦人在絕望和暴虐中得到最后一絲安慰,以至于老婦人恍如回到正常的世界,悄悄問她:“您的身上怎么這么好聞?”
什么叫高貴?就是在無論多么狼狽和絕望的時刻都能保持一個“人”的尊嚴,這個保持尊嚴的過程就是我們反抗命運、破解絕望的過程,是我們在無助中仰望蒼天和捫心自問的過程,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艱辛旅程中惟一可能獲得內心平安與強大的過程。
姐妹倆的人生宛如廢墟,難道我們的人生就能好多少嗎?我們的四肢不殘缺,可我們的智識和情感不殘缺嗎?看看滿街營營役役、急不可耐的人,翻翻報紙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社會新聞,想想我們周圍一場場的人間鬧劇,在夜深無人時審問一下自己的心靈……其實我們也是一片廢墟。
春曼、心曼是廢墟里開出的花,她們的母親是廢墟里開出的花,那些幫過她們、給過她們溫暖的人是廢墟里開出的花,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從廢墟里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