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曼
媽媽頭上的黑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了。我清晰地記得去年的時候,還只是在鬢角零星地有幾根白發(fā),那時我和妹妹會趁媽媽睡覺的工夫,拿小剪刀輕輕地給媽媽剪掉白發(fā),這樣媽媽看起來會年輕一些。而今年,媽媽不得不用染發(fā)劑把白發(fā)染成黑色。去理發(fā)店連染發(fā)帶剪發(fā)要花10塊錢,媽媽舍不得去,她說只需花三塊錢去剪一下就可以了,省下的七塊錢可以給我們補充營養(yǎng)。
我和妹妹勸媽媽去化妝品商店買回來一盒染發(fā)劑,我的手已經(jīng)拿不動梳子,妹妹主動承擔(dān)起給媽媽染頭的任務(wù)。媽媽先把妹妹抱到炕沿邊靠著枕頭坐好,然后搬來一只板凳橫放在炕沿前的地磚上,這樣媽媽坐下妹妹剛好能夠到她的頭發(fā)。事先媽媽已經(jīng)把染發(fā)劑融到一個廢舊的瓶蓋里,妹妹用牙刷蘸一點染發(fā)劑,在媽媽的白發(fā)上一點一點地刷過,我坐在旁邊看妹妹吃力地揮動著手里的牙刷,看那一根一根如絲的白發(fā)在牙刷的齒痕中無奈地掩去生活的艱辛和歲月的滄桑。我的鼻子有點發(fā)酸,但我忍著沒讓淚水在媽媽和妹妹的面前掉下來。我的心在悄悄地抽泣,無奈地面對著這個無情的現(xiàn)實——媽媽老了。
以前我和妹妹翻身,只要有一點輕微的動靜媽媽就會醒來,而現(xiàn)在晚上媽媽一旦躺下就會睡得很沉,若是我和妹妹翻身把媽媽叫醒,她就輾轉(zhuǎn)反側(cè)很難再入睡,第二天起床后她就會眼窩深陷或是周身浮腫。因此,每天晚上我們姐妹躺下后,就會找一個能夠躺得久一點的姿勢,盡量多挺一會兒。我很怕睡覺,怕夜半醒來忍耐周身那被硌得痛徹心脾的酸疼勁兒,我經(jīng)常是疼得滿頭大汗,心跳也在加速。而那個時候,靜謐的夜晚里只有媽媽沉沉的呼吸聲。我失神地睜著大眼睛數(shù)窗外的星星,任思緒飄渺。為了能讓媽媽多睡幾分鐘,我忍耐一會兒,再忍耐一會兒,想等媽媽睡累了自己翻身的時候趁機叫醒她幫我翻身。
自從我20歲那年在抽屜底下發(fā)現(xiàn)那張我和妹妹的診斷書以后,每一天對于我來說都可能是一個句號。我努力壓抑著心底的恐懼和痛苦,向媽媽展示出作為女兒的所有快樂和歡笑。我和妹妹每天辛苦寫作,我們想成為媽媽的驕傲,也想用自己賺的錢給媽媽買一份禮物。終于在媽媽過53歲生日的時候,我和妹妹攢下200塊錢,我們商量著想用這筆錢給媽媽買一件衣服,讓女兒的愛永遠溫暖、陪伴著媽媽??墒俏覀冏谕量簧喜荒苋ド痰辏统脣寢尣辉诩业臅r候,悄悄地給表妹麗麗打了一個電話,求她幫忙去服裝店用160塊錢給媽媽買回一件淺咖啡色的小薄衫,這是我和妹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自己賺的錢給媽媽買衣服穿。與別人家的兒女相比,我們能回報母親的不多,但我們想盡自己的力量報答母親,減少做女兒的愧疚和遺憾。
媽媽和弟媳抱小侄子一涵打針回來,我和妹妹興奮地把衣服拿給媽媽。她顯得很高興和激動,穿在身上試了又試,很合身。她舍不得穿,把衣服脫下來小心地疊起來放到衣柜里,只有在出遠門或是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才肯拿出來穿,平時在家里還是穿那件撿親戚穿過的袖口已經(jīng)麻花了的舊絨衣。
就在媽媽站在穿衣鏡前試衣服的時候,我和妹妹的心頭掠過一絲酸楚。媽媽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她還能穿幾件新衣服?而我和妹妹的生命短暫,我們還能給媽媽買幾件衣服穿呢?我和妹妹細心地存好每一分稿費,在媽媽的生日和母親節(jié)的時候,悄悄地托表妹麗麗給媽媽買件新衣服穿。我們吝嗇每一分稿費還有一個原因,媽媽患有心臟病和胃病,胃疼起來的時候不敢吃東西。我和妹妹不能下地給媽媽做點軟乎飯吃,我們手上有點錢就能打電話到飯店給媽媽買一碗手搟面或是她喜歡的甜食吃了。
2005年春節(jié),媽媽一直在感冒,不停地咳嗽,也吃不下東西。在醫(yī)院里打了五天的吊瓶之后,媽媽就說什么也不肯再繼續(xù)治療了,她舍不得花錢,只是在家吃點常用的口服藥挺著。一個月后媽媽咳嗽非但沒有減輕,而且胃疼也加重了。我拿出積攢的稿費還有妹妹的福州爸爸春節(jié)時給她的500元壓歲錢,讓弟弟陪媽媽去鐵力市醫(yī)院看病。起初媽媽不肯去,我們?nèi)齻€孩子軟硬兼施,外婆和大姨也幫著我們勸說,后來媽媽終于同意了。
那天早上媽媽起得很早,給我和妹妹穿好衣服,伺候我們洗漱完,又收拾好房間才和弟弟乘坐客車去市里看病。我和妹妹擔(dān)心媽媽的病情誰也沒有吃早飯。自從爸爸去世后,我們的天空就坍塌了一半,如果媽媽再有什么意外的話,那么我們的世界就整個坍塌了呀!無論是在照顧我們姐妹的生活上還是在我們的精神世界里,媽媽都是我們生命的支柱,就像我曾經(jīng)面對一個媒體記者提問時回答的那樣:我們一家人是以緊緊相依的方式生存的,彼此相愛,彼此支撐。我和妹妹沒有心思看書和寫作,一上午我們都在焦慮地等待著弟弟的電話。只有27個月的小侄子一涵搬來一把小凳子放在炕沿邊,他先踩在板凳上,再爬上炕,小腦瓜枕在我的右腿上,忽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咿咿呀呀地和我們聊天。我撫摩著他柔軟的頭發(fā)和細嫩的小臉蛋兒,那帶著奶味的溫?zé)岬暮粑鼑姷轿夷樕?,他問我:“奶奶呢?”不等我回答,他就自己回答說:“奶奶去看病了哦。我想奶奶,要奶奶,奶奶!快回來呀!”孩子天真熱切的語言使我熱淚盈眶,他稚嫩的童音也讓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延續(xù)和希望。我高興我快樂著,我堅信我們的高興和快樂會給媽媽帶來好運、媽媽的晚年會平安幸福。
快到中午的時候,弟弟終于來電話了,告訴我們媽媽剛做完胃鏡,又拍了胸片,檢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是淺表性胃炎和肺炎,醫(yī)生給開了藥,讓媽媽回家調(diào)養(yǎng)。我和妹妹緊縮的心終于放松了。忽然間我看見房間里的陽光好明媚,一涵在敞開門的各個房間里跑來跑去,生活又是充滿歡笑和希望的。命運再次善待了我和我的家庭。
媽媽每頓飯只能吃一點稀粥或者是很軟的面食,稍稍吃硬一點的東西她的胃和胸口就會火辣辣地疼,而且家務(wù)活兒做多了也會疼,夜里也睡不好覺。我和妹妹看見媽媽迅速地憔悴下去好心疼。我們不能幫媽媽分擔(dān)一點家務(wù),也不能給媽媽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只有悄悄地囑咐弟弟給媽媽買袋豆奶粉回來喝,并且提醒忙碌起家務(wù)來經(jīng)常忘記吃藥的媽媽要按時服藥。
我活著的每一分鐘心里都充滿了矛盾,我不知道究竟我?guī)Ыo媽媽的安慰和快樂多一些,還是帶給她的痛苦和負擔(dān)更多?
媽媽,我拿什么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