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曼
永遠失去父親的那一年,我三歲,正是渴望愛、需要呵護的年齡。母親的性格柔弱、善良,身體也不好,我們的家庭開始在風雨中飄搖。
童年的我像小刺猬一樣,早早地學會了勇敢地保護母親和姐姐,還有小弟弟,用我的小拳頭和口水,還有眼淚。
在那種緊繃的精神狀態(tài)下,我一點一點地長大。后來,偶然得知我和姐姐患的是一種不治之癥,我的心理和精神都承擔著超負荷的壓力。逐漸成長為少女的我,已經不再是兒時的那只小刺猬了,開始慢慢理解和體會了母親作為一個女人為家庭、為兒女操勞的那份辛苦和難耐的寂寞。這么多年,在離不開輪椅身體重殘的我內心深處,也一直在渴望著父愛的關懷,渴望有一個堅實的臂膀,在我受到傷害和委屈的時候,讓我靠一靠,那樣我會卸下身上的盔甲,做一個乖巧會撒嬌的女兒,多好!
每每看到表姐妹在舅舅或姨夫的懷里撒嬌時,我既羨慕又妒忌,心里酸酸的,更加渴望父愛了。
母親為了我們幾個孩子一直拒絕再婚,我也不敢向母親開口。我也擔心,擔心我坐在輪椅上的形象和那不定期支出的醫(yī)療費,會影響父親對我的疼愛和關懷,惟有把這種深深的渴望埋藏進心底。
弟弟升入高中時,母親的單位已經連續(xù)三年發(fā)不出工資了,家里的經濟狀況非常窘迫,窘迫到連支持我自學和寫作的錢都拿不出來。為了寫信和投稿,母親從郵局里給我買了10枚信封和郵票,囑咐我要用一個月,這已經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了。
那次,當月的郵資已經用完了,我把要投的文稿認真地抄寫、整理好,等待下個月再郵。好不容易盼到了月末,新聞里忽然廣播了郵電部的通知:郵資從即日起調整,郵資從每封信的20分漲到50分,信封也從五分錢調整到一角錢。我被搞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以后郵資又調整到80分,也就是說一封信從信封到郵票和信紙,要花一元錢。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興奮地拆閱《同人》。我很喜歡那本雜志,那里面的文字凝聚著溫暖和真情。但卻意外地從雜志里飄出了整版56枚80分面額的56個民族大團結的郵票。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么多的郵票,激動的同時也糊涂了。是哪位編輯送給我的郵票呢?我給編輯部寫信詢問,沒有回音。而每過幾個月郵票就會如期而至,這樣持續(xù)有一年之久。
一次,打開《同人》雜志時郵票是裝在一個舊信里寄來的,信封上寫有“康強老師”四個字,下面印著福州第一中學的紅色鉛字。我立即給康強老師寫了一封信。不久之后,在一個細雨初歇碧空如洗的傍晚里,我收到了康強老師的回信,原來是他在一直資助我郵票。這次恰逢他動手術,《同人》的編輯去醫(yī)院里看望他時,他請編輯代勞給我寄郵票,郵票裝在一個舊信封里,編輯有意連信封也一起寄來了。于是我就看到了那枚裝郵票的信封,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從此我們建立了忘年交的情緣,建立了真摯的友誼。
在《同人》雜志上,我曾經看到過康強老師的文字。從而我了解到他在當年國民黨飛機轟炸時被炸斷了雙腿,后來裝上了假肢,又經歷了一次婚變,有了現在的妻子寶寧姨和女兒,擁有了現在的幸福家庭。一位福州的朋友告訴我,康強老師這人平時生活很節(jié)儉、樸素,卻很樂于助人。我開始拒絕他的資助,再收到郵票時就原封不動地退回去。沒想到康強老師生氣了。他寫信、打電話批評我說:“做人要懂得感情,要遵循《同人》的宗旨——‘自助助人,人助天助’,學會接受別人的心意!”并舉出了切身的例子來給我聽。
康強老師還很關心我的身心成長。由于從小就失去父愛,在母性柔軟的氛圍里成長,與異性接觸時,我的內心會本能地產生一種排斥心理,不能建立良好的人際關心。他說異性相吸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告訴我什么是愛和喜歡、欣賞,什么是騷擾和傷害,怎樣保護自己,怎樣與人和諧相處。
我和姐姐的培君書亭開業(yè)后,康強老師為了增加我的收入,多次給我批發(fā)優(yōu)惠價電話卡,經常一次就是幾百元。最初,我考慮到他老人家也是重殘人,負擔也很重,接到東西后我沒有按他說的那樣賣完之后還錢,而是立即想辦法東挪西湊硬是把錢匯了過去??祻娎蠋熢陔娫捓镉职l(fā)脾氣說:“錢的事不用你考慮,說好賣完了再還錢,你不聽話,這樣做等于說我不是在幫你,而是在增加你的壓力和負擔,我變成幫倒忙了,懂嗎?你再這樣不聽話,我就與斷絕外交關系!”接著他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就當做是父親在幫女兒的忙,不要介意,好嗎?”
而那一晚,我在《福建老年報》(2002年8月13日第739期)上看到題為《殘疾兒子的敬老車》的文章,看到了康強老師的相片,50年前的康強老師經過那場劫難,坐在母親給他加工制造的輪椅車上去上學,雙腿膝蓋以下的褲管是空空的……50年后,他用殘疾人代步車帶著母親逛公園,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燦爛的微笑。這兩張照片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也想像到了康伯伯拖著假肢去給我批發(fā)電話卡的情景,為了買到價格便宜一些的電話卡,他也許要冒著酷暑跑很遠很遠的路,我無法說出我當時的那種心痛和感動,我流淚了……
那次,我的一篇文字《命運是海,我是帆》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中國殘疾人聯合會、《中國殘疾人》雜志聯合舉辦的生命禮贊的征文中獲一等獎。康伯伯打電話來向我表示祝賀,問我想要什么禮物。我說:“我想要的是您!”康伯伯問:“要我做什么?當你的爸爸嗎?”那一刻我好激動,渴望了那么多年,今天,終于有一個可親可敬的長輩肯做我的父親了,我的臉羞得通紅,眼睛濕濕的,真想甜甜地叫一聲爸爸,但張口試了幾次,都被淚水哽住。
我知道,康強老師是一位失去雙腿的重殘老人,而我也是一個身患不治之癥的輪椅女孩兒,以我們的身體狀況和經濟條件來說,也許,今生都不會有機會見面。于是,懷著無限的深情而熱切的渴望,我給親愛的父親寫信說:“下輩子,我要生在福州,做您的女兒,在福州第一中學上學,好嗎?!”
中秋佳節(jié),一份珍貴的禮物從祖國南方的福州越過千山萬水,飄到最北的黑龍江省林區(qū)小興安嶺伊春,我收到了父親寄來的高檔月餅和福州小吃,還有一頁信箋,上面寫道:“祝女兒中秋節(jié)快樂,全家幸福!”
捧著那篇滾燙的文字,感受著那濃濃的、久久渴望的父愛,我深情地在心中喊道:“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