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連聲說:“丟臉!”
幾只蒼蠅猛地?fù)湎蛭液湍赣H腳下零零落落的腸子上。血漿從綻裂的腸衣間流溢出來,蒼蠅停在上面扇動著輕盈透明的翅膀。母親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肌肉中間。 我的耳底發(fā)出嗡嗡的聲響,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這時那氣咻咻的刁毒的矮男人低吼一聲:“還不熬茶。”
母親的手松開了。她側(cè)跪在火塘邊撅起嘴唇吹火,火光使她的側(cè)影顯得凄楚而又美麗。我恨那個男人,我也不愛我可憐的母親。我只覺得軀體漸漸下沉,我最后無意識地看我父親一眼,接著便感到靈魂輕盈地升起,從額頭上離開了我的軀體。
而父親當(dāng)然知道,秋收下來,還掉度春荒時借下的欠債,家里只有不到三百斤糧食,得熬到來年秋收。
熬開的茶在壺中咕嘟嘟作響。父親啞著嗓門柔聲說:“坐下。”
我的靈魂回到軀殼中,我關(guān)節(jié)僵硬,肢體麻木。
父親又塌下臉來,威嚴(yán)地喝道:“聾了?坐下!”
我坐下。
父親的面容在閃爍的火光里忽隱忽現(xiàn)。父親成為慈祥的父親,他把他碗中化開的一塊油脂全部扒拉進(jìn)我的碗中。一陣哽咽塞緊了我的喉頭,我仰臉才使淚水不致溢出。
“我家不能干那種沒有骨氣的事情。若巴家從沒有少骨氣的男人。”父親說。
輪到母親把臉轉(zhuǎn)到暗處,一邊喝下攪散在茶水中的糌粑,同時低聲吐出惡毒的成串的-嘟嚕-嘟嚕的詛咒。父親從沒有聽到過母親對他的詛咒,而和父親并坐在一起的我卻一句一字聽得清清楚楚。父親的聽力其實(shí)比我還敏銳許多,我沒有聽到家里那條黑狗把柔軟的爪子搭上門檻的聲音他卻聽見了。
“追風(fēng)!”父親低喚一聲。
黑狗躥進(jìn)屋來,豎起尾巴使勁搖晃。父親指指那團(tuán)腸子,說:“叼出去?!?/p>
追風(fēng)來回奔忙幾趟,回來伏在火塘邊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漿。
“它不用舌頭舔。”父親說。那年,黑狗追風(fēng)兩歲,我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