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升起來。

廣場上人們聚集得越來越多。

幾頭悲鳴得最為厲害的老母牛被挑出來捆翻在地上。它們安靜下來，失神的大眼中飄蕩天空中絮狀的輕遠(yuǎn)云朵。其它的牛垂下頭頸深思默想，只是四蹄太深地陷進(jìn)泥淖時，才移動一下沉重的軀體，蹄子拔出爛泥時發(fā)出乳房被饑餓的牛犢吸空時那種聲響。我感到身軀越來越沉重，分辨不清是我自己的頭顱還是那些臨死的老牛的頭顱越來越沉重，并感到脊梁和背后的石墻連成了一體。

彩芹老師叫我：“阿來?！?/p>

我說：“嗯?！?/p>

剛洗過的頭發(fā)水淋淋地紛披在她肩頭。她把頭發(fā)在手指上纏繞又松開。我感到我的脊梁上穿過一股暖流。這道暖流把我的背和棱棱的石墻分開。

漢子們靜靜地倚著那根木頭坐在太陽底下，父親坐在他們中間。穿著一件破軍裝，顯得心事重重。父親手里沒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遠(yuǎn)像是布滿了一層灰塵，只有眼中不時躥起一股綠幽幽的光焰。那種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蕩。我童稚的心靈已被那光焰嚴(yán)重灼傷。那種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貓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曠野中的狼眼中所噴發(fā)的。我很難親近父親。

屠宰就要開始了。

漢子們并不親手把手中鋒利的長刀橫向牛頸。一批年歲和我相當(dāng)?shù)暮⒆佣际痔嵋恢荒就盎蛞恢荒九?。他們用桶和木盆換過漢子們手中的刀子，他們雙手緊握刀把，一齊對準(zhǔn)牛頸下刀。他們氣力太小，總是要騰出一只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動。鮮血從皮毛中間噴涌出來時，操刀的孩子們發(fā)出驚懼而又快樂的尖叫。刀越抹越深，按在刀背上的手也深深陷進(jìn)了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漢子們用桶和木盆接下半桶血就走開了。操刀的孩子能得到這半桶血和能灌下這些血漿的腸子。

我也曾避開父親嘗試過那種快樂，那種刺激。但卻只有唯一的一次。母親把我拉了一條命債而換回的東西摻上一點鹽和糌粑灌成可口的血腸時，父親把那些未及煮熟的腸子從鍋里撈起來，扔在我和母親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