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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衙門(2)

大河之舞 作者:羅偉章


三個人都不說話。天地靜下來,靜得轟隆一聲。

但還有一種難以辨識的聲音。那是張云梅心里的雜草生長的聲音。雜草已經長得扎眼了,她不得不拔掉它。一拔掉,她心里就很痛,就覺得自己不像個當母親的。

她人高馬大,身強力壯,一把將女兒抓起來,撈在背上,往家里走去。

空氣干冷,雪野蒼茫,走在回家路上的三個人,呈兩團灰色的影子,幽靈似的飄浮著。但他們不像幽靈那般輕松,張云梅牲口一樣喘息,腳下的雪也在喘息。每一腳下去,都有墜落的感覺。女兒很沉。瘋瘋傻傻的人都這樣,總是很沉的,因為他們沒有正常人那么多想法。每一個想法都是一片羽毛,沒有想法的人就跟石頭差不多了。張云梅搬著這塊石頭,從三歲搬到十九歲,搬了十六年。

家在衙門。衙門這稱呼,聽上去像個官府,事實上也是。晚清時期,宣漢縣政府為避農民暴動,曾把縣衙設在那里??h衙早就搬走了,衙門這名字卻留了下來?,F(xiàn)在的衙門顯得相當破敗,可里三層外三層,照舊給人庭院深深的森嚴感。后河離衙門是很有一段距離的。半島方圓十里,回龍中學位于正中,過了學校,向北再走十多根田埂,才是衙門的最外層,也就是下院。依照地勢高低,衙門從稱謂上被切割成三個部分:上院、中院、下院。張云梅家就在下院:一間新修的偏廈,一棟老舊的正屋,正屋前面的小小院壩,緊接田原。

屋子里亮著燈光,鼾聲卻鋸齒一樣割著板壁。

"只曉得挺瘟!"張云梅罵了一聲。

她罵的是丈夫羅疤子。她只敢這樣悄悄罵。嫁到半島之后,她有過短暫的幸福時光,之后就在男人的拳頭底下過日子,作為男人的影子而活著。有好多次,她真的變成了影子--雞不叫狗不咬的夜半時分,往墳林跑的鬼影子。羅疤子把她打得太狠了,狠得她傷了心,她想回娘家,但路途遙遠,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再說跟丈夫賭氣跑回娘家的女人,有哪一個不是氣沒喘勻就想回轉的?兒女,田地,都等著女人經管,她丟不下;再說女人天生就是要被移栽的,娘家已不屬于自己的家了。不能回娘家,張云梅就跑進墳林,把自己遭受的委屈,一五一十地說給丈夫的先人們聽,讓他們評評理,看究竟是自己這個媳婦沒當好,還是羅疤子太過分……

其實羅疤子沒睡著,他從窗口望見女兒被找回來,就裝著睡過去了。

張云梅應該先用積雪把女兒的腳搓熱,才能讓她躺到床上去。張云梅開始也是這樣想的,但那個打鼾的人壞了她的心情。她只幫女兒脫了衣服,就將她塞進被窩。

次日清晨,張云梅翻身下床,外衣也沒披,就沖進女兒的房間。昨夜里,她是想氣消了,心靜了,再去為女兒暖腳,可沒想到眼睛一閉就睡死了。床上空空的。張云梅跑出屋外,見女兒正往后河走去,都到校門外的那條渠堰上了。深青色的晨光里,女兒的紅棉衣,像一汪移動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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