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也說她是瘋子。
有一天,媽媽被她一連問了四五遍,問惱了,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嘛,還問,硬是他媽個瘋子!"
這句話畫成了一個圓。她是一粒玻璃珠,不管怎樣滾動,都在圓圈里。陷入沼澤的人,掙扎不僅無效,還越陷越深。羅秀的錯誤就在于她不停地掙扎,結(jié)果把自己弄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瘋子。
想當初,她把鋸木灰往嘴里塞,或許只是喜歡它的香味。
并不是怨鬼把她逼瘋的,她是被人們叫瘋的。
每當半島人看到羅秀的瘋態(tài),都會搖頭嘆息:報應(yīng),這是報應(yīng)……
羅疤子坐在霧氣彌漫的林子里抽煙,就在想報應(yīng)的事情。
當年他們那七個人,伐倒了桂花樹,緊接著又劈了神龕。神龕高兩米,放置在衙門中院,劈碎之后,拿到食堂去燒,燒了三天也沒燒完。許多人都聽到了神龕的哭泣。那是祖先們在哭。
但羅疤子跟他的伙伴沒有聽到。那時候他們想的是,桂花樹是敬天地的,神龕是敬先人的,現(xiàn)在這兩樣東西都毀了,七個人可以一身輕松,無掛無礙地去跟活人斗了。
他們揪斗的活人,一是羅建放的父親--半島上最大的地主,二是回龍中學的校長羅傳明。
那七個人,至今死了三個,其中最年長的還不上六十歲。其余幾個,除羅疤子路走得穩(wěn),氣也喘得勻,別的都得了這樣那樣的怪病,要么喉嚨啞了,要么骨頭軟了,軟得癱在床上。鎮(zhèn)上懂藥道的人說,敢跟光陰拼腳力的老樹,會分泌出一種油脂,讓靠近它的人得病。半島人卻不這么想,他們說這是報應(yīng)。羅疤子是半島人,他相信半島人的話。報應(yīng)沒讓他自己領(lǐng)受,卻讓女兒成了瘋子,從小瘋子變成大瘋子,變成注定嫁不出去的姑娘。
如果瘋子也可以稱作姑娘的話。
羅疤子不愿意看到女兒,每次跟女兒四目相對,他都覺得,女兒的眼睛里藏著三棵樹,藏著那具神龕,也藏著那個秋天的夜晚--那天晚上,天空冰面一樣澄澈潤滑,星星多得讓人打抖,羅疤子手執(zhí)鋼釬,踏著蟲子似的星光,朝學校走去。學校早就空了,操場上野艾過膝,野兔在里面自由穿梭,圍墻內(nèi)側(cè)用紅漆書寫的毛澤東體"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因日曬雨淋,黯淡得都快認不出來了。只有把校舍摟住的高大槐樹,在秋風中悠然擺動樹梢,好像要以此表明,一棵樹要長到它們這么高,并不是一件特別費力的事情。羅疤子--那時候他的真名還活著,因為他的臉上還沒有疤子--相信,看上去已成破廟的校園,其實并沒有空,只要校長羅傳明在,它的心臟就在跳動,就隨時可能剪除操場上清白的艾蒿,向歸來的學生播撒毒草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