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公 道
"不公??!"
這是羅疤子聽到妻子告訴他關(guān)于女兒懷孕的消息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說這話之前,他像吐口痰那樣吐出了一口血。
受這樣大的刺激,是因為他覺得,那年月所有人都在狂歡,最后卻把賬目清算在幾個人頭上。
他有一種心思,這心思沒說出來,卻比那些說出來的心思還要像真正的心思。
這就是:砍神樹、劈神龕、斗人,他們不干,別的人也要干。神樹倒下之后,人們一起跪哭,誰也說不清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狂歡。區(qū)別只在于,那粒從遠古傳下來的種子,首先是在羅疤子的身體里發(fā)芽,并由他和同伙們點燃了狂歡的焰火。
由此是否可以證明,羅疤子是半島上最先覺悟的人。然而,一個連名字都丟掉了的人,實在沒有資格談什么覺悟,他的所謂覺悟,其實就是迷茫。
時隔多年,他還清晰地記得那粒種子發(fā)芽時的情景。
頭一天,他去鎮(zhèn)上趕場。那天去趕場的半島人特別少,一路上,都是羅疤子獨行。半島在這時候呈現(xiàn)出了它的闊大。方圓十里,算不上闊大,但與陜、渝、鄂交界的川東北,是被山巒主宰的,大巴山脈如一支重任在身的軍隊,匆匆忙忙從額際擦過,直指東南,摩天嶺、米倉山、神農(nóng)架、武當山等名山大川,成為它的生力軍,而一些老弱病殘,則在行軍途中隨手丟棄。當然也有主動溜號的逃兵。這些老弱病殘和逃兵,就是密布川東北的荒坡土丘和高崖峻嶺。高崖峻嶺把居民逼向河谷,把農(nóng)民逼進深山。經(jīng)過億萬年在地殼內(nèi)部進行的、人類看不見的戰(zhàn)爭,群山形成了秩序井然的社會,尊卑貴賤各得其所,雄飛雌從相互依傍,美美丑丑互為襯托。既是社會,千百種角色便爭奪著各自表演的舞臺,刀兵相向的,含沙射影的,趾高氣揚的,低眉順目的,色厲內(nèi)荏的……也有帝王,也有奴仆,也有乞丐,也有掮客,也有謙謙君子、窈窕淑女和色中餓鬼。于是,翠冠華蓋而行者,揮鞭呼喝而動者,伏腰撅股而語者,母子抱頭而哭者,強摟香體而艷者,促促行行,排列而去。
在如此地界上,羅家壩半島簡直稱得上橫空出世。
就是三河流域的重要碼頭回龍鎮(zhèn),也只是在狹長河谷上局促地擺開,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也有被困住的感覺,女人懷個孩子,肚皮也不敢繃得十分圓。望著河對面廣袤的半島,鎮(zhèn)上人很有些想不通:那么好的地方啊,怎么就被一群妖精古怪的蠻子占據(jù)了?
羅家壩的確好。后來有人寫文章,稱它像一朵天造地設(shè)的寶蓮花。
不過這是扯淡,它不像蓮花,它就像一片樹葉,飄浮在河流之上的樹葉。
那天羅疤子就在這片樹葉上行走。正是甘蔗臨近收獲的季節(jié),羅疤子被一大片翠綠淹沒了,他只能看見幾米開外的田間小路,抬起頭,也只能望見長條形的一線天空,銀子般雪白的幾朵云彩,在天空里閑散地游蕩。一切都是甜的。羅疤子感受到的甜,不僅來自鼻孔和舌頭,還來自眼睛和皮膚。涌入他眼睛里的顏色,還有從臉上吹過去的風(fēng),都帶著令他沉醉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