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羅杰想盡早脫身,可是牛纏住他。牛說,兄弟,我求求你了,再給我提一桶水來吧,只一桶,絕不要多!牛說,在回家的路上,我本來可以到渠堰旁邊喝水的,渠堰離我下力的那塊田,只有十頭牛那么長的路,可是你爸爸不讓我喝,他下死力拉我鼻繩,還罵我,說要是我再敢犟,就把我送到街上去宰掉。牛說,兄弟我不騙你,我實在是渴得不行了,不信你摸摸我身上。
羅杰果然伸出手,摸牛的頭。
他有摸到木炭一樣的感覺。
他提著水桶,出了牛棚。
再回來時,這次,牛沒立即把頭伸進(jìn)桶里。它望著圈欄外的羅杰,前蹄后腿交替起跳,身子一縱一縱的,像在笨拙地跳舞。它用這種方式表達(dá)對小主人的感激。跳了幾下,它才喝水。"滋--"桶又空了。
但牛是講信用的,它把一口熱氣癢酥酥地噴到羅杰臉上,躺下了。
羅杰把桶取出,放到伙房外的階沿下,去河邊接姐姐。
走到偏廈外面,他剛好聽到母親說:"我哪里曉得一個沒人要的瘋子也要懷娃兒的?"
他身上發(fā)麻,退后兩步,繼續(xù)聽。他長長的影子落在車軸草旁邊。后來父親射出的那一泡口痰,并沒射中蟲子,而是射中了他的影子。他的影子被血腥氣熏得動了一下。但父母親都認(rèn)不出他的影子。偏廈里響起持續(xù)不斷的聲音。羅杰知道父親在干什么。這是父親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母親生活的一部分,當(dāng)然,同樣是羅杰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姐姐例外。父親不打姐姐。但父親不愿意看見姐姐,一家人坐下吃飯,父親給姐姐遞筷子,也要把臉掉過去,跟姐姐說話,他的眼睛看著別處,像是在跟別人說話。不愿意看見她,比毒打她更血腥,也更殘忍,羅杰從小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
偏廈里的聲音響了很長時間。
偏廈里的兩個人,都沒有言語,配合得相當(dāng)默契。
父親打母親的時候,母親總是配合得那么默契。
論塊頭,母親比父親高壯。她是山上來的女人。她娘家在回龍鎮(zhèn)背后的北斗寨。北斗寨是梯形山體,山尖比對面的楊侯山高得多,高到了云端里,母親就是從云端里來的女人,因此名字里才帶著個云字。那村里,好多人取名,都忘不了這個云字。羅杰跟母親一道去看外公外婆,站在外公外婆的家門前,能望見山下的河谷,也能望見褐色的半島。那時候的半島,是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回龍鎮(zhèn)更不必說。那時候望不見后河,也望不見中河,只能望見兩河交匯后的清溪河,清溪河寬闊浩蕩,開得大船,也跑得汽艇,可從外婆家看見的清溪河,不過是一只彎曲的銀鉤,僵死的,沒有溫度的。母親一回了娘家,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幫外公外婆干活,然而,她的腳步再勤,跑得再快,提上尿壺去最近的菜園淋一窩南瓜,去來也要將近一個時辰。母親的骨骼在這山道上走得又長又直又硬。父親卻那么矮小,腰又那么細(xì),細(xì)得像鎮(zhèn)上那些時髦女郎的腰。半島上的男人大都這樣,五短身材,有著魚刺般的胸脯,加上纖腰一握,再就是長著濃眉大眼,眼里射出的光芒,刀子般割人??筛赣H眼里的刀子已經(jīng)鈍了,對此羅杰已經(jīng)感覺到了,那次他跟父親從田間回來,在學(xué)校的圍墻外碰見羅傳明,羅傳明向父親問好,父親未及答話,眼里就嚓嚓嚓響,那是他的目光在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