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你劈了我(3)

大河之舞 作者:羅偉章


東娃已經(jīng)不哭了。羅疤子和他父親說話的時候,他就沒再哭。父親叫他,他便翻身起來。

羅建放看見了兒子右臉上那根紫黑色的"蚯蚓"。

跨出門檻,他用指甲把煙葉掐成兩截兒,遞一半給羅疤子。兩個男人低頭裹煙。羅疤子先裹好,劃火柴點上,正準備把火柴扔掉,見羅建放也裹好了,便伸過去給他點?;鸩窆R讶嫉奖M頭,羅疤子的拇指肚燒煳了,煳得發(fā)臭。

兩人默默地吸煙,吸了幾口,建放突然問:"疤子,你不想打架,是不是怕了?"

羅疤子把吸出的煙霧全包在嘴里。嘴里很辣,辣得舌頭麻木的時候,他才把嘴唇翕開。蠟黃色的煙霧蜜蜂一樣傾巢而出,短暫的猶疑之后,抱成團向上飛升。

天空狹窄。天空只有天井那么大。

"隨你怎么想。"羅疤子說,狠狠地吸了兩口煙,接著說:"我做過的那些事,建放你都知道。我砍過神樹,劈過神龕,拿鋼釬捅過人。"

"結果是你被人捅了。"

"那是另一回事。"

建放冷笑一聲:"沒啥不一樣!不過,在你的功勞簿上,應該再添上一宗,你用斧柄捶過我爹的腿,還扇過我爹的耳光,你大概是忘了,剛才沒說。"

"我沒忘。但建放你也知道……"

"我可以原諒你用斧柄捶他--這像一個半島人干的事,但我不能原諒你扇他耳光。他好歹也是個人,人的臉是祖宗畫下來的圖紙,你打他臉,就是騷我家祖宗。"

羅疤子理解建放的意思。半島人從不以侮辱的方式對待對手??闪_疤子只想說:別忘了你那死鬼父親現(xiàn)在還沒摘帽呢,現(xiàn)在還是地主呢,地主挨幾個耳光,算什么球事?半島之外的地主,你稱二兩棉花去訪一訪,他們當年只挨耳光嗎?

但這話說不得,說出來是火上澆油。再說全國的地主差不多都摘帽了,連地主這個概念也快消失了,說出來還有什么意思?

他只是說:"我并沒騷你家祖宗。你說我打你爹的臉,那個年代……鎮(zhèn)上都是那么干的。"

"我也正這么想呢,"羅建放說,"你剛才數(shù)落的那些事,砍神樹也好,劈神龕也好,其實都不是你干的。"

"你的眼睛比我的好使,樹林子里的一只知了,你也能用眼睛摳出來,還能輕輕松松用彈槍打下來。我當年做那些事的時候,你是親眼目睹的,你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要一個人忘記自己的英雄時代有多么困難。自從鎮(zhèn)子那邊平靜下來,半島上也平靜下來,羅疤子就成了斷了螯的螃蟹,不再夾人了,連話也少說,還以為他忘記自己有螯的時候了呢,結果他沒有忘記。那被去掉的螯,是他永遠的供品,就像他爹的半只腳掌是他爹的供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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