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沒說瞎話。"羅建放又是一聲冷笑。這一聲冷笑曲里拐彎。他說:"疤子你想想,要不是當年鎮(zhèn)上在做那種事,全中國都在做那種事,你敢不敢做?"
羅疤子的喉頭咕嘟一聲,吞下一口混合著煙油的唾液。
建放點了他的穴道。這些年來,羅疤子其實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在半島,我已明明白白地結下了兩個仇家,然而,這仇家是為了誰結下的?為了我自己嗎?顯然不是。因為他沒有從結仇家這件事情上得到任何好處。那么是為了誰呢,為了公家嗎?可是公家在哪里呢?
他找不到公家了。
當年催生他種子發(fā)芽的那個公家,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在于,他結下了仇家,卻沒有把仇家打倒。當時他真以為可以把地主老財和反動學術權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是,那些家伙剛啃了幾嘴泥,羅疤子就發(fā)現(xiàn),踏住他們脊背的,只剩他一個人了,別的人,都像空氣一樣逃遁得無影無蹤。
地上的人站了起來。
不是憑自身的力量,而是靠了另一股力量。
這股力量,曾經(jīng)正是羅疤子所依賴的,現(xiàn)在背叛了他。
他覺得自己總是在遭遇背叛。
讓他稍感安慰的,是兩個仇家沒有聯(lián)合起來。建放的爺爺有恩于羅傳明,但事實上,到建放的父親一輩,就跟羅傳明疏遠了,到了羅建放這里,更不與羅傳明往來。羅建放看不起羅傳明,他覺得,羅傳明不該讀那么多書,不該有那么多知識,整個半島上的人都不大讀書,而你羅傳明不僅讀了書,還脫離土地,當了校長,就算不上半島人了(巴人不要史官,也不要說唱藝人,對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蔑視)。羅建放甚至認為羅傳明是半島的叛徒。平時,羅傳明不跟半島人打交道,也從不跳擺手舞。擺手舞差不多是半島的標志,羅傳明既不跳,也不看。連瘋子羅秀都知道去看別人跳,羅傳明卻從來不去……
羅疤子想把羅建放的問題回避過去,可是羅建放說:
"疤子我問你呢,要是別人都沒有做,你敢不敢做?"
見羅疤子依然不回答,羅建放以心平氣和的口吻說:
"疤子,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反正在我眼里,你不配做半島人。"
羅疤子望了望天:"你叫我咋辦?"
"要是我,拿起家伙就開干!我的彎刀放在那里,你可以拿過來,把我劈了。你劈我,我脖子都不縮一下??s一下的是龜兒子。我開始說我的彎刀渴了,意思不是叫它喝你的血,是叫它喝我的血--你敢不敢?"
羅疤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不是不敢,"他說,"我是厭煩了。真的,厭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