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另一條道路(2)

大河之舞 作者:羅偉章


他這一生,不知道還要壞多少次規(guī)矩。

半島人都瞧不起羅疤子了。

從某種角度說,這對羅疤子是一次拯救。

"說我是膿包,我就是膿包;說我不配做半島人,我不配就是了……"這么一想,他反而在心目中少去了許多假想的敵人,始終繃著的那根神經(jīng),也松弛下來。

一松下來就感到特別累,累得癱在床上不想起來。羅疤子有幾天沒出門了,人們很好奇,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找個借口,直接去他家走動,對張云梅說:"我借個篩子使使。"眼睛卻滴溜溜地四處轉(zhuǎn)。臥室的門是關(guān)上的,看不見什么,只有那扇已經(jīng)走樣、被柴煙熏黑的門板,提示你對門板背后的事發(fā)揮著無窮的想象。半島人喜歡想象,然而,憑借浪漫的想象打敗殷商勁旅的歷史,實在太遙遠(yuǎn)了,遙遠(yuǎn)到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喜歡想象,卻不需要想象。從張云梅和羅杰口里問出實情是不大可能的,于是找機會去問瘋子??蛇@機會相當(dāng)難得。弟弟跟東娃打架之后,羅秀出門的時間明顯減少,即便偶爾去后河,也有母親或弟弟走在她前面,表面上看,是害怕東娃家對她報復(fù),其實是遮掩越撐越開的肚皮。在肚皮里生長的孩子,就像在土地里生長的莊稼,沒長醒的時候,眼睛盯得發(fā)綠,它也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只冒出一個芽尖尖兒給你看,一旦長醒,眨眼變個樣,再一眨眼,又變個樣。

找不到機會跟羅秀搭話,人們就互相議論,說羅疤子是不是也走上了他那幾個同伙的路,癱在床上了?

說不定,他快要死了?

可就在人們議論得熱熱鬧鬧的時候,羅疤子又去地里經(jīng)管他的玉米了。

玉米已長到兩尺來高,稈子粗壯,葉片寬大碧綠,這是肥料充足、日照充分的緣故。玉米的間行里,種著小白菜,密密麻麻,把土壤都蓋住了。羅疤子去把一些小白菜拔掉,給玉米根系的伸展留出足夠的空間。白菜鮮嫩,在他手里發(fā)出微帶涼意的、貼心貼肺的響聲。

"疤子叔你好哇。"有人站在遠(yuǎn)處的田埂上,向他打招呼。

他說:"好!"

他把這個好字吐得格外夸張,像他好得不得了的樣子。

田埂呈丁字形,那人站在丁字頭頂?shù)哪且粰M上,羅疤子則蹲在下面的彎鉤里,那人朝前走,走到兩個筆畫的相接處,豎著往下移動,移動到跟羅疤子靠得很近的時候,才說:"建放太過分了,他不該那樣逼你。真的打起來,你也不會輸給他--你為什么不打一架呢?"

這關(guān)切的話語背后,或許當(dāng)真牽連著一顆關(guān)切的心,但羅疤子不想去識別。

他說:"打不打那一架,是我的事。"

問話的人有些尷尬,隨即有些惱怒?;窝劭慈?,是你的事,可往深里看,又不是你的事。用武力解決問題,是半島千百年來形成的規(guī)矩,你羅疤子一而再地壞規(guī)矩,還好意思說是你的事!問話的人走了,只把沒有邊際的天空和綠波蕩漾的大地留給羅疤子。羅疤子很愜意。被解放的愜意。他望著遠(yuǎn)去的人,知道那人在嘀咕,而且也猜得出他嘀咕些什么話。他不在乎。

他將拔出來的小白菜齊齊整整地放進(jìn)背篼里,預(yù)備自己吃一些,明天趕場,再去賣一些。不,還是全部賣掉吧,能賣幾個錢是幾個錢。家里已沒什么錢用了。錢都被老婆給女兒弄那些該死的藥花得罄盡,前幾天給兒子治傷,還是賣掉一對鵝才付了醫(yī)藥費的。現(xiàn)在,老婆已不再給女兒弄藥,因為那沒有用,那些藥都是直通通地從腸子里過的,喝進(jìn)去,拉出來,就這么回事,女兒肚子里的那塊肉,不僅沒被動搖,還越長越牢固。女兒的肚皮已經(jīng)很難瞞住人的眼目了,再寬大的衣服,也難以包住衣服底下的餡,特別是吹風(fēng)的時候,一風(fēng)吹來,衣服的上部窩進(jìn)胸肚之間,下擺藏進(jìn)兩腿,中間部分就像學(xué)校放在禮堂外面的地球儀了。不讓她出門吧,比去掉她肚里那團(tuán)肉還難,只要她想出門而不讓她出門,她在家里又是摔東西,又是絕食,迫不得已,只好派人護(hù)著讓她去后河邊坐坐。

不過,別人好像都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肚子。只有羅建放注意到了。羅疤子站在家門口,至少兩次發(fā)現(xiàn)建放從中學(xué)那邊過來,跟女兒迎面相撞,他都下細(xì)地盯住女兒的肚子瞅。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