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瘋子的格言(3)

大河之舞 作者:羅偉章


這些話,張云梅既是在說服兒子,也是在說服自己。

這些天,她一直在說服自己。對一個人寒心,實在是太容易了,可也得想想,自己是否做過對不住對方的事情。張云梅做過。張云梅知道自己做過。不是指拿剪刀在丈夫頭上比畫,而是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情,過去很多年了,那時候,羅杰還沒有出生……

羅杰竄著頭,不回答母親。他或許能理解母親的一些意思,但理解不了全部。自從跟東娃打架之后,東娃就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了。那天,他朝田埂上的東娃逼近的時候,東娃起初是有些害怕的,但現(xiàn)在一點也不怕他了,只要和他碰面,開口閉口叫他"小膿包",東娃說你爸爸是老膿包,你是小膿包,老膿包,小膿包,都是膿包!他把這幾句話,說得就像唱歌一樣。有好幾次,羅杰見東娃走過來,都迅速蹲下身,撿塊石頭握在手里,可不管東娃怎樣放開他那公鴨嗓子唱"膿包歌",他也沒將握得發(fā)燙的石頭扔出去。他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跟父親一樣,是個膽小鬼,或者像東娃說的那樣,是膿包,小膿包!那次他之所以想也沒想就上田埂準備收拾東娃,是以為東娃笑話的是他姐姐,如果早知道東娃笑的是他,他還有那股銳氣嗎?他不能回答自己。他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到難過。

東娃見他不敢反抗,越發(fā)的想捏一捏他。誰都喜歡捏軟東西,把軟軟的東西捏一捏,掌心里總是覺得很受用的。

有一天,東娃又去學校的槐樹上打到了一只翠鳥。翠鳥只是被石彈撕掉了一些羽毛,身體并沒受傷,但它驚嚇得栽倒在地,東娃撲過去,把它捉住,裝進網(wǎng)兜里,樂滋滋地聽它哀鳴。它每哀鳴一聲,東娃就吹一聲口哨,要不就打一個響指。他吹了大約十來聲口哨,打了四五個響指,就在轉彎處跟羅杰碰面了。恰好旁邊是個渾濁的水塘,東娃瞥了羅杰一眼,把手伸進網(wǎng)兜,摸出翠鳥,說:"你還敢啄我的手?反了你個狗日的!"這后半句,是那次羅疤子罵羅杰的話。罵了這句,東娃啪的一聲把鳥扔進塘里。這時候,遠處幾個人在喊他,他便把臉轉過去,高聲應答,吆喝。他不知道翠鳥是不怕水淹的,幾個氣泡升起又破滅,鳥冒出頭來之后,已游到岸邊。羅杰趁東娃不注意,一把抓上來,塞進貼肉的胸膛,一手將下面的衣襟壓住,走了。他生怕翠鳥叫一聲,但它沒叫,只是在他的胸膛上發(fā)抖。他走了很遠,把鳥一直捂著,捂得它暖呼呼的,翅膀也差不多捂干了,才摸出來,放它飛向高枝。然后羅杰打回轉。這其間至少有一個鐘頭過去,可他回到那口水塘邊的時候,看見東娃正用一根木棒在水里攪呢,累得滿頭大汗,喘著粗氣,吭哧,吭哧,吭哧。

這頭蠢豬!

人家再蠢,骨頭是長全的,而他羅杰連骨頭也沒長全。

他覺得這都是因為父親的骨頭不全,才讓他成了半殘廢……

張云梅把雞殺死,交給丈夫去打理,再把小半碗雞血端進屋去,將燉雞所用的作料準備好,在圍裙上擦擦手,就要去喊女兒起床了。羅秀還在睡。她已經(jīng)睡了大半個白天。肚子里的那團肉,白天黑夜地吸著她的血,她的血心甘情愿地讓它吸,帶著十二分討好去接近那個小主人,對她這個老主人不管不顧,拖得她精疲力竭。除了肚子越來越大,羅秀身上的其余部位比先前更瘦了,連孕婦通常會有的肥臀,在她那里也不存在。

張云梅推開女兒的房門,看見兒子坐在他姐姐的床邊。

"叫你姐起來,"張云梅說,"一只嫩雞,幾把火就燉爛了,叫她起來醒醒神就吃飯。"

羅杰說:"我叫醒她了,現(xiàn)在她又睡過去了。"

張云梅小聲問:"你告訴她明天去外婆家的事沒有?"

"告訴了。"

"她咋說?"

"她說:'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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