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工作的時候,尤吉斯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因為他年輕。人們時常跟他講,有些人是如何在芝加哥屠場區(qū)累垮的,后來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命運——這些話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栗,而尤吉斯卻總是一笑了之。是的,他到這里畢竟才四個月,而且年輕力壯,高大魁梧,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他甚至想象不到被累垮是什么樣子。“你們這些人倒是很有可能,”他會說,“看看你們那瘦弱的樣子,再看看我的背有多寬?!?/p>
尤吉斯就像是一個大男孩兒,一個鄉(xiāng)下的大男孩兒。他正是那種讓工頭們求之不得的人,你要是派他去什么地方,他會一路小跑;倘若一時無事可做,他會坐立不安,手足無措,像是有渾身的勁兒使不出來似的。如果跟一班人流水作業(yè),他總是嫌別人太慢,站在那兒焦躁不安,很是顯眼。正因為這樣,在一次重要的場合,他被工頭一眼相中——那是他剛來到芝加哥的第二天,當時他正跟著一幫人站在布朗公司的考勤室外面排隊,他等了還不到半個小時就被工頭叫走了。這件事令他頗感得意,他也因此更會嘲笑那些悲觀的人。有人告訴他,那群人當中有的等了一個月——對,有的已經(jīng)等了好幾個月,還沒有被選中。他聽了之后不以為然地說:“那就對了,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一群沒骨氣的無賴、窩囊廢,掙的錢都用來喝酒了,酒喝光了再去掙。就憑我這雙胳膊,難道你想讓我——”他一邊說著一邊握緊雙拳,高舉手臂,這時你會看到他胳膊上那圓滾滾的肌肉,“有了這雙胳膊,難道人們會讓我挨餓?”
聽了這話,人們不住地搖頭:“真是個鄉(xiāng)下人,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人?!钡拇_,尤吉斯從未見過大城市,哪怕是上點兒規(guī)模的鎮(zhèn)子也沒去過,直到后來出去闖世界,掙錢娶奧娜,他才見了些世面。他們家世世代代,包括他的父親,他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的父親,以及很多傳說中的祖先,一直生活在立陶宛的一個叫布萊羅維茲的地方,那是一片皇家森林,方圓數(shù)十萬畝,自古就是貴族們的獵場。里面住著很少的幾戶農(nóng)民,繼承著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居住權(quán)。這其中就包括安東納斯·路德庫斯,他靠在一片荒野中開墾出來的五六畝土地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除了尤吉斯外,安東納斯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尤吉斯的哥哥十幾年前被征去當兵了,到現(xiàn)在杳無音信。姐姐也嫁人了,當安東納斯決定跟兒子走的時候,他就把田賣給了女婿。
大約一年半以前,尤吉斯遇見了奧娜,是在一個離家一百英里遠的馬市上。那時,他可從來沒想過要結(jié)婚,他曾嘲笑說,婚姻是男人給自己挖的陷阱。后來他一直未跟她講過話,偶爾見面的時候也只是相視一笑,可是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面紅耳赤、膽戰(zhàn)心驚、面對面地向她的父親求婚,要他把女兒賣給自己做老婆,交換條件是父親讓他到市上去賣的那兩匹馬。沒想到奧娜的父親堅決不肯,態(tài)度強硬不可動搖——姑娘還是個孩子,自己也算個有錢人,不能就這樣把女兒給賣了。尤吉斯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到家他就開始拼命地干活,整整一個春天和夏天,想把這事兒給忘了。秋天,等莊稼收割完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忘不掉奧娜,于是他就徒步趕了兩個禮拜的路又去找她。
等到了奧娜的家,他發(fā)現(xiàn)情況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奧娜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房子也抵了債。見此情景,尤吉斯不禁心中暗喜,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意中人現(xiàn)在已是唾手可得。奧娜的家里還有繼母伊莎貝塔·路考在特大娘,人們都這樣稱呼她;她的六個孩子,年齡不等;再有就是喬納斯,伊莎貝塔大娘的弟弟,一個瘦小枯干的在農(nóng)場上干活的男人。在剛從森林里走出來的尤吉斯看來,這些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奧娜識文斷字,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墒乾F(xiàn)在農(nóng)場已經(jīng)賣掉了,一家人變得無依無靠——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所擁有的全部財產(chǎn)就只有那七百盧布了,若換成美元只有一半。本來他們所剩的財產(chǎn)應(yīng)該是這個數(shù)字的三倍,可是如果真的去打官司,如果法官不向著他們說話,那這七百盧布恐怕也保不住,所以他們只能認了。
本來奧娜可以嫁人,離開這個家,但她不能那么做,因為她愛伊莎貝塔大娘。后來,喬納斯主張一家人移民美國,因為他有一個朋友在美國發(fā)了財。到了那兒,他自己可以干活,女人可以干活,有幾個孩子也可以干活??傊?,生活不成問題。尤吉斯也聽說過美國這個國家,據(jù)說,在那里一個人一天可以掙三個盧布。尤吉斯在心里盤算著一天三盧布意味著什么,當然他是按照家鄉(xiāng)的物價水平來衡量的。這樣一想,他立刻決定去美國,結(jié)婚,做富人!不僅如此,人們還說美國是一個自由的國度,不分貧富,人人平等,不用當兵,不用給貪官污吏賄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人活得有尊嚴。那里是戀人們和年輕人的天堂。只要你籌到了足夠的錢使你最終到達目的地,那就意味著你的一切煩惱結(jié)束了。
他們最后決定第二年春天成行。在等待的那段時間里,尤吉斯跟一個包工頭簽了勞務(wù)協(xié)議,跟著一伙人一路跋涉,來到離家四百英里遠的斯摩棱斯克修鐵路。這是一次可怕的經(jīng)歷,食物發(fā)霉變質(zhì),污穢遍地都是,工頭殘忍冷酷,工作加班加點。但是尤吉斯挺了過來,身體安然無恙,回家的時候外衣內(nèi)襯里縫了八十盧布。他既不喝酒也不打架,因為他心里一直想著奧娜;另外,他生來就是一個安靜沉穩(wěn)的人,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輕易發(fā)脾氣,不過一旦發(fā)起脾氣來,冒犯他的人肯定會求饒以后再也不敢了。拿了錢之后,他就一直遠離那群賭徒,避開那些酒吧,于是他們想殺了他,但他還是逃開了。一個人一路跑回了家,之后他就找些零活兒干,睡覺的時候他總是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夏天到了,他們終于要起程前往美國了。最后時刻,瑪麗婭·波琴茲卡也決定跟著一起去,她是奧娜的表姐。瑪麗婭是個孤兒,從小就給一個有錢的農(nóng)場主干活兒,并且經(jīng)常遭到打罵。直到二十歲的時候,她才想到要試一試自己的力量,她一反抗就差點兒把那個人給殺了,然后跑掉了。
這樣,這個大家庭就有了十二個人,五個成人,六個孩子,還有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間的奧娜。他們一路歷經(jīng)艱辛,有一個代理人主動幫助他們,可實際上他是個騙子,把他們帶進了幾個官員設(shè)的圈套,刮走了他們一大筆錢。要知道那些錢對他們來說是多么的寶貴啊,他們可是時刻提心吊膽地捂著錢袋?。〉搅思~約之后,倒霉的事又來了。要知道,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舉目無親,很容易上當受騙。這不,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把他們領(lǐng)到了一個旅館,讓他們住下,可結(jié)賬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房費高得離譜,他們只能自認倒霉,否則難以脫身。當?shù)氐姆梢?guī)定旅館的門上要張貼房費標準,可是法律并沒有規(guī)定要用立陶宛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