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們偶然途經(jīng)一個地名叫馬鹿塘的撣族寨子,停車歇腳吃飯,這個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圖上沒有任何標(biāo)記。我說的“我們”,是指我、向?qū)∶缀退緳C小董三人。小米、小董都是金三角漢人,也是國民黨殘軍后代。我由小米陪同到處走動,拍資料照片,同山民拉閑話,問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問題。順便說一句,我發(fā)現(xiàn)在金三角的人對于外人的到來總是很戒備,眼睛里露出警覺,好像外人都是奸細。我認為這種對立狀態(tài)都是因為長期封閉和缺少交流造成的,問題是戰(zhàn)爭狀態(tài)下人們是不可能互相信任的。我的采訪顯然屬于引人注目的那一類,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引來許多不友好的目光,我不知道他們怎么看我,反正這些古怪目光常常令我心跳,如芒刺在背。這天我從當(dāng)?shù)厝丝谥信既坏弥?,寨子里有兩個漢人老頭,誰也說不清他們有多大年紀(jì),反正已經(jīng)很老很老,算得上當(dāng)?shù)氐墓哦?。?jù)說他們從前都是“小李將軍”的部下。
我不禁大喜過望!
“小李將軍”就是李國輝,是金三角人為與另一位國民黨將軍李彌區(qū)別的稱呼。感謝上帝,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屈指算來,李國輝時代距今已經(jīng)半個世紀(jì),那時我還沒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著當(dāng)然應(yīng)該很老很老。我私下已經(jīng)確信,我苦苦尋找的李國輝的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當(dāng)即決定改變?nèi)粘套∠聛恚缓笃炔患按情T造訪老人。金三角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貿(mào)然登門是件不得體的事情。我按照村民的指點,去大路的鎮(zhèn)上購買了一些價格不菲的禮品,比如美國奶粉、西洋參、韓國高麗參之類作為見面禮品。當(dāng)我拎著這些沉甸甸的禮品,就像拎著自己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開寨頭一家鐵皮屋門,一股歷史的霉灰撲面而來。
我一眼就看見那個老人。
他是個真正的耄耋老者,像個木乃伊,偎在火塘邊,佝僂著身體,裹一條當(dāng)?shù)負圩迦说奶鹤?,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一般。我看見火光在他干枯的臉上跳躍,映出許多皺褶的陰影,他的腦袋看上去好像落了一層霜,或者因為潮濕的雨季發(fā)霉長出白毛來。他聽見動靜只動了動眼皮又慢騰騰地合上,我覺得他像一只千年老龜,已經(jīng)從唐朝或者更早的古代活到現(xiàn)在。漫長時光將一個大活人雕刻成這般模樣,他簡直是塊會呼吸的化石。
一個中年婦女,我猜想她是漢族,盡管她的衣飾是撣族,她的身份應(yīng)該是他的孫媳婦之類,湊在老人耳邊說了幾句什么話,“化石”慢慢睜開眼睛,這次我看清他的目光并不十分混濁,就是說還沒有老到糊涂昏聵喪失記憶的地步,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振奮。老人的目光并不到處費力尋找,而是準(zhǔn)確落在我的臉上,我相信他是憑直覺,或者憑氣味嗅出我的陌生氣息。火塘的光亮反射在他凹陷的眼窩里,我怎么看都覺得他更像馬王堆出土的古尸。我恭恭敬敬獻上禮品,中年婦女立刻替老人把禮品收走了,然后對我說:“你跟他說話大聲些,他耳朵背,你坐過來挨著他?!?/p>
我當(dāng)然巴不得挨著采訪對象,經(jīng)驗告訴我,這樣做會縮短我們之間的心理距離。老人像木頭雕像一樣久久凝望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不食人間煙火,他大約久未接觸像我這樣來自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不速之客吧?當(dāng)時我身穿一件米色短采訪服,右肩挎一架微型攝像機,左邊是自動照相機,胸前掛著采訪包,兜里暗藏采訪錄音機。他嚅動著嘴巴說了句什么話,我沒有聽清,我以為那是一句緬語或者泰語。我湊近他耳朵大聲說:“您說什么?”
他沒牙的嘴巴又嚅動起來,這回我聽清楚了,他說的是漢語,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只漏氣的風(fēng)箱,嘶嘶地說:“你從香港……來嗎?”
他居然知道香港!我搖搖頭,他又嘶嘶地說:“從……臺灣來?”
我大聲告訴他:“我不是從臺灣來。我是大陸作家,從中國大陸來的?!?/p>
我看見他眼珠亮了亮,接著又黯淡下去,好像電壓不足的燈泡突然斷了電。他臉上并沒有顯示出驚訝的表情,我想這是他面部肌肉老化,神經(jīng)已經(jīng)失去作用的緣故。銅壺里的水噗噗地開了,濺到火塘里,灰塵揚起來,老人忽然大聲咳嗽起來,肺腔里好像充塞著許多棉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表情很痛苦。我連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性哮喘或者肺氣腫之類疾病。我想起采訪包里有咳嗽藥,就取出來請他服用,但是遭到拒絕。我看見他的腰越佝越低,身體蜷曲,好像在同體內(nèi)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搏斗,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么也得住進醫(yī)院治療。后來還是那個中年婦女出來,端了半碗黑糊糊的什么湯汁,大約是草藥吧,幫助他灌下去,他的咳嗽才漸漸平息下來??人院谋M老人體力,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漸漸沉入半睡半醒的休眠狀態(tài)。
我只好輕手輕腳地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