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的整個采訪來說,這是不同尋常的一天,因為從任何意義上說,這天才是我金三角之行的真正開始。
我恭恭敬敬地問:“請教老先生尊姓大名,高壽多少?”
老人嘶嘶地說:“姓牛,賤姓。民國發(fā)大水……那年,你知道嗎?”
我茫然地?fù)u搖頭,天知道他翻的是哪一年的老皇歷?我含含糊糊地說:“解放前哪一年?哪條河發(fā)大水?……今年長江洪水,百年不遇,沒有造成災(zāi)害?!?/p>
老人側(cè)側(cè)耳朵,我猜想他沒有聽明白,因為他眼睛中浮起疑問。他問:“解……放……前?”
我猛然省悟,在金三角,這是另一個世界,大陸許多專有政治名詞比如“解放前”、“解放后”、“新社會”、“舊社會”、“反動派”、“蔣匪軍”諸如此類,對他們來說好比聽天書,我換了一個中性名詞說:“哦,就是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以前。”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指指我問:“你大陸,哪地方人?”
我回答:“四川,祖籍湖北?!?/p>
他慢慢想著,好像自言自語:“四川?哦,是南方……我是北方人,中原,你去過中原嗎?”
我趕緊說:“去過去過,不就是鄭州洛陽開封嗎?”
老人搖搖頭,臉色生動起來,他糾正我說:“不對,不是鄭州……是杞州。杞人憂天,中原杞州,你知道嗎?”
這個垂死的金三角老人居然記得“杞人憂天”的典故,而我對這個叫杞州的地方確實一無所知。為了不使老人失望,我只好信口胡謅:“哦,對了,我知道蘭考,以前叫蘭封。那地方,嚇,從前風(fēng)沙特厲害,還有鹽堿地,被一個叫焦裕祿的人治好了?!?/p>
沒想到老人突然動了感情,一滴混濁的老淚像燭油一樣從枯萎的眼窩里慢慢滴淌下來。老人說:“李長官,就是蘭考人啊。序齒的話,我還是李長官的遠(yuǎn)親呢……他家人都給風(fēng)沙埋了,十多歲就出來逃荒,吃兵糧……聽說李長官在臺灣過世前還念叨老家,他是想葉落歸根??!”
李國輝是河南蘭考人!我的心快樂地大跳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問:“老人家,您是李國輝的副官嗎?”
老人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的,我感覺那手像風(fēng)中的枯樹枝。中年婦女連忙趨前替老人抹去眼淚,老人嘆息道:“李長官,根本沒有什么副官啊?!?/p>
我很驚訝,連聲說:“怎么可能?他不是將軍嗎,金三角的開山鼻祖,怎么會連副官也沒有呢?”
老人沉默下來,怕冷似的將毯子往身上裹了裹,他的側(cè)影讓我聯(lián)想到半截遭雷擊的枯樹。過了好一陣,枯樹又說話了,聲音很小,像蚊子叫,嗡嗡地從地下傳出來:“李長官……只有貼身衛(wèi)士?!?/p>
我說:“您呢?是不是其中的一個?”他沒有回答,我想算是默認(rèn)吧。我說:“聽說從前寨子里有幾位老人,他們也是李將軍部下對嗎?”
老人咧咧嘴,我看見一團(tuán)黯然的烏云遮住他的眼睛。他憂傷地嘆道:“老兄弟……都向李長官報到去了。就剩一個老麻子,從前騎馬打槍,威風(fēng)可大了,打印度雇傭軍,硬是救了李長官一命……年前摔一跤,咋就再也爬不起來,變成一個傻子?”
我心中壅塞著無數(shù)疑問。我迫不及待地問:“據(jù)說李國輝是政治軍官,不會打仗,是這樣的嗎?”
老人回答:“那個年代,哪個軍人的星星(肩章)不是命換來的?松山大血戰(zhàn),日本人打得那么兇,李長官當(dāng)連長,一條胳膊打殘了?!?/p>
我說:“當(dāng)年大撤臺,你們?yōu)槭裁床坏脚_灣去?”
老人沒有說話,那位中年婦女卻在一旁告訴我,據(jù)說李長官自知回臺灣沒有好下場,臨別有令,讓部下堅持反攻大陸。這些老兵就忠實地執(zhí)行長官命令,把自己一生乃至后代都留在金三角了。
我心中涌出滄桑的潮水。透過歷史煙霧,我依稀看見一群忍辱負(fù)重的前國民黨軍人,或者說一群中國人,為了完成長官的神圣囑托,把自己的生命埋葬在異國荒涼的泥土里。可是他們后悔嗎?或者說他們對國民黨政權(quán)怨恨嗎?他們當(dāng)初怎樣走進(jìn)金三角,怎樣開創(chuàng)局面的?我相信他們的初衷也許不是為了制造毒品王國,但是他們對今天金三角演變成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國有什么想法嗎?他們還有反攻大陸的夢想嗎?他們對飛速發(fā)展的中國大陸還抱有偏見和敵意嗎?
我說:“您為什么愿意見我?是知道我要走嗎?”
婦女看看老人,代替他回答說:“爺爺說你是好人,好人應(yīng)該有好報?!?/p>
原來如此!對峙的心靈并非不能溝通,心靈橋梁就是普遍和偉大的人性。我望著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就像注視一盞即將熄滅的油燈,心中充滿無法言說的感激之情。我寧愿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yùn)安排的結(jié)果,因為在我有幸到達(dá)這個小山寨之前,任何一個小小的不測,一陣時光的小風(fēng),都有可能把老人這盞枯燈刮滅。我在心中暗暗感謝上帝,感謝命運(yùn)之神的指引,于是我趕緊把身體俯向老人身邊,悄悄打開衣兜里的采訪錄音機(jī),仔細(xì)傾聽并開始記錄老人的講述。
此后數(shù)天,我忠實地守候在老人身邊,跟隨他一道進(jìn)入半個世紀(jì)前那座塵封而遙遠(yuǎn)的歷史迷宮。我面前始終有一盞搖搖欲墜的如豆油燈,它帶領(lǐng)并照亮我在黑夜的峽谷和迷霧中穿行,我因此得以跨越歲月的障礙。在我往后長長的敘述中,我們將隨同這群中國人,準(zhǔn)確說隨同一個名字叫做李國輝的國民黨軍人倉皇走進(jìn)金三角的腳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