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過去了，商隊平安無事。

路程近半，人貨無恙，沒有發(fā)生預(yù)料中的戰(zhàn)斗真是一件幸事。也有零星股匪襲擾，打上幾槍，匪徒眼見對方人多勢眾，也就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一天夜里遭老虎襲擊，咬死一匹馬，哨兵也被抓傷，讓錢運周懊惱不已。為防備類似不測再發(fā)生，他下令盡量趕到有人煙的村寨借宿，如無人家，則選擇河谷平地宿營。在營地燃起大堆篝火驅(qū)趕野獸，腳夫把馱子卸下來堆放在中間，騾馬圈起來吃草料，人則圍在貨物四周睡覺。士兵加放游動哨，睡覺的人子彈上膛，枕戈待旦。

這天他們宿營的地方叫老扁山，其實是兩架大山對峙的一條深溝，溝里有座傈僳族山寨，只有十幾戶人家，一條溪水從寨子下面淙淙地流過。錢運周眼看地形險惡，心中擔(dān)憂，就跟馬幫首領(lǐng)商量趕到埡口再宿營。但是腳夫個個走得人困馬乏，一心指望趕快住下來生火做飯，再說有那么多武裝保鏢，一路上平安無事，所以誰也不愿意趕夜路。腳夫都是些自由散漫的人，一輩子浪跡天涯，不受人管束，所以顧自把馱子卸下來，放了牲口吃草料，燃起火堆來燒茶煮飯，馬幫首領(lǐng)躺在一張老虎皮褥子上舒服地吸大煙，一副放任自流逍遙快活的樣子。

然而到了下半夜，果然出了大事，一股土匪不聲不響地摸進營地來。

這是一股自稱“東撣邦自衛(wèi)軍”的武裝土匪，有三百多人，算得上金三角一霸。匪首是個撣邦頭人，人稱“鴉片司令”，因在緬甸軍隊當過兵，受過軍訓(xùn)，就效仿軍隊將他的部下都封了營長團長，自稱總司令。這股土匪占山為王，仗著人多勢眾熟悉地形，專對大隊馬幫下手。他們在山里個個都跟猴子一樣靈活，攀懸崖過絕壁，抓樹藤蕩秋千，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打不贏就鉆山溝，得了手就大砍大殺，騾馬貨物洗劫一空，來無蹤去無影。狡猾的土匪居然沒有驚動哨兵，他們順著又深又陡的山澗摸進寨子，然后開始放火放槍，嗷嗷大叫，揮動雪亮的長刀逢人便砍，當場殺死幾個驚慌失措的腳夫。

通常情況，若是逢到這樣時刻，馬幫勢單力薄，又被土匪摸進寨子，武裝護衛(wèi)措手不及，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是敵人，你不熟悉地形，而土匪如魚得水，你驚慌失措，而敵人吼聲如雷，這時往往就大勢已去。在敗局面前，如果馬幫放棄抵抗，棄貨逃命，那么土匪得手也不追趕，只將貨物掠走，叫做“放生”。如果遇上貨主不識好歹，硬要抵抗，土匪就要大開殺戒，所有俘虜都將無一幸免，稱“砍貨”。這就是金三角的游戲規(guī)則，雖然沒有文字規(guī)定，但是約定俗成，上百年來大家共同遵守。

問題是，今天這支護衛(wèi)力量不同于從前任何一支保鏢隊伍，他們來自文明社會，見識過飛機、大炮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場面，同世界上強大的日本軍隊打過八年仗，他們是經(jīng)驗豐富的職業(yè)軍人，所以遇上土匪偷襲并不慌張，也決不肯棄貨而逃。

錢運周本來只在火堆旁打個盹，槍一響他就清醒過來，他一個翻滾動作就趴在石頭后面。其實多日來風(fēng)平浪靜的行程使他心中一直感到不安，馬幫在明處，土匪在暗中，誰知道土匪打的什么主意？現(xiàn)在土匪終于露面，現(xiàn)出原形，他如釋重負，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半s種，果然找死來了！”錢運周痛快淋漓地罵道。他看見馬幫首領(lǐng)趴在地上臉色發(fā)白，嘴唇直打哆嗦，黑黢黢的山谷里，子彈在空氣中尖銳地劃來劃去，土匪的吼叫聲格外刺耳。

根據(jù)槍聲判斷，這些土匪分別從正面和側(cè)翼摸上來，看得出他們意圖是迫使馬幫放棄貨物逃命。土匪槍聲雜亂，有步槍，有火藥槍，他們在黑暗中起勁地打著呼哨，大吼大叫虛張聲勢，企圖把對方嚇跑了事。土匪好比一群亂哄哄的野狗，只會仗勢起哄，不像真正的狼群，在咬斷獵物喉嚨之前決不聲張。土匪萬萬沒有料到，一張由機槍、沖鋒槍和卡賓槍組成的死亡大網(wǎng)已經(jīng)悄悄張開來，黑洞洞的槍口像死神的眼睛冷冰冰地瞄準興高采烈的他們。

一支激動不安的沖鋒槍突然嘹亮地響起來，好像一個不成熟的合唱隊員在排練中搶先越了位。接著一排沉悶而遲鈍的卡賓槍聲，它們好像一群被歌聲驚醒的鴿子，不情愿地咕嚕咕嚕地叫著，拍著翅膀在夜空中響亮地飛翔，接著沖鋒槍開始掃射，激情四溢。最后登場的是埋伏在山頭上和樹叢中的機關(guān)槍群，它們才是這場戰(zhàn)爭歌劇中的領(lǐng)銜主演，它們激越而高亢地歌唱死亡，歌唱生命被撕裂的壯麗與輝煌，把血腥和毀滅的信息播向四面八方的夜空。槍口噴吐火舌，死神哈哈狂笑，無數(shù)灼熱的鋼鐵彈丸好像死神揮舞的鞭子，剎那間就把那些土匪們抽倒在地上。

土匪立刻被打懵了。

在他們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中，或者說自從他們父輩乃至父輩的父輩到這個世界上闖蕩以來，狼群第一次變成羊羔。因為這種場面不大像他們通常所說的“做活兒”（行話，即搶劫），倒像進了屠宰場。他們鬧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因為在金三角，打仗的游戲規(guī)則歷來是人多為王，許多天來他們一直派人悄悄跟蹤這支馬幫，數(shù)得清清楚楚帶槍的只有六十個人，而他們卻有整整三百人！按說那些人打一打，放幾槍就該棄貨逃命，小狗怎么能與老虎爭食呢？但是馬幫非但沒有被嚇跑，反把老虎打個四腳朝天。這就如同一群自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好漢，等到頭上臉上狠狠挨了一通揍，牙齒被踢落了，眼睛腫起來，鼻血也淌了一地，這才發(fā)現(xiàn)對手好像并不是個花拳繡腿的家伙。眨眼間地上已經(jīng)躺下不少于一百具尸體。僥幸活著的人喊爹叫娘狼奔豕突，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氣急敗壞的土匪司令哇啦哇啦一通叫喚，帶領(lǐng)殘兵敗將刮風(fēng)一樣鉆進山澗逃跑了。

槍聲平息，錢運周擔(dān)心狡猾的土匪沒有走遠，派人摸下山澗去偵察。不一會兒偵察員回來報告，土匪果然躲在山澗里，好像還在等待什么。有人不解，說土匪干嘛總是躲在溝里？錢運周不屑地回答：“土匪么，就得鉆山溝?！?/p>

片刻工夫，一個小匪從澗底水淋淋地爬上來，仰著脖子抖抖地發(fā)問：“司令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錢運周讓馬幫首領(lǐng)用撣語大聲回答對方：“我們是中國人。李國輝將軍的復(fù)興部隊。”

小匪立刻像鬼影子一樣消失在水溝里不見了。錢運周隨即命令迫擊炮朝土匪聚集的山澗轟三炮，他半開玩笑地囑咐道：“不許落空，給他們送顆定心丸！”

幾分鐘后，隨著山坡上紅光一閃，一顆滴溜溜打轉(zhuǎn)的迫擊炮彈憋足勁，在空氣中畫出一道很夸張的弧線，然后帶著響亮的哨音落進澗底爆炸開來。一團巨大的火光騰起來，煙霧籠罩深澗，猛烈的爆炸將巖石震裂，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樣從空中砸下來。巨大的爆炸氣浪把樹木連根拔起，隆隆的爆炸聲像驚雷一樣經(jīng)久不息，在山谷里發(fā)出一連串轟鳴的回聲。那些驚魂未定的土匪哪里見識過大炮？他們還不明白發(fā)生什么事，第二發(fā)經(jīng)過校正的炮彈又接踵而至。炮彈劃破空氣的尖嘯像一份恐怖的死亡宣言，把暈頭轉(zhuǎn)向的土匪徹底嚇破膽。他們原本都是當?shù)厣矫?，刀耕火種，世代居住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大山里，哪里見識過文明社會的殺人機器？戰(zhàn)爭是生產(chǎn)力的對話，所以不是打仗的人不勇猛，也不是土匪跑不快，不機警靈活，而是他們運氣實在太差，因為這天夜里他們不幸面對的是另一個文明時代。

炮彈砸下去，轉(zhuǎn)眼間就把山澗填平一半，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機槍大炮徹底摧毀了土匪的信心，僥幸活命的人，包括那個曾經(jīng)威風(fēng)八面的土匪頭子抱著被彈片削去半只耳朵的腦袋，跟大難臨頭的兔子一樣沒命地竄出山溝，竄進樹林，從此銷聲匿跡。

戰(zhàn)斗結(jié)束，除死了幾個腳夫，傷了幾匹騾馬，護商隊未折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