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和異教徒很少接觸。我們那座房子里唯一的異教徒就是那個看門人，每到星期五他就會來要小費，他的“禮拜五工錢”猶太人把非猶太人統(tǒng)稱為異教徒。在波蘭，所謂異教徒就是波蘭基督徒。星期五落日后，猶太人的安息日就開始了。按猶太教613條戒律規(guī)定他們不能工作，不能點燈，生爐子等事情，需要異教徒幫忙。。他總是站在門邊，摘下帽子，我媽媽就會遞上六個格羅森。

除了看門人外，還有幾個異教徒洗衣婦來取我們的臟衣服。我這里要說的就是她們當(dāng)中一個的故事。

她個子矮小，衰老干癟。她開始給我們家洗衣服時，都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大多數(shù)猶太婦女到了這個歲數(shù)都是體弱多病，身軀佝僂。我們這條街上的老太太們都是彎腰駝背，走路拄著拐杖。可這個洗衣婦雖說瘦小單薄，卻有著世代務(wù)農(nóng)的家族才有的力氣。媽媽總是給她一大包積攢了幾個星期的臟衣服，她得把這個笨重的包袱放到她瘦小的肩膀上，走很遠(yuǎn)的路回到自己家。她也住在克羅奇瑪娜街上，但卻是在街的另一頭，挨著沃拉街，要走一個半小時。

她一般會在兩個星期后把洗好的衣服送回來。我媽媽對這個洗衣婦最滿意，說她洗的衣服每件都像擦過的銀器一樣閃著光，每件衣服都燙得平平展展的，但她要的價錢卻一點兒也不比別人高。她真是了不起。媽媽總會早早地把她的工錢準(zhǔn)備好，因為她來一趟實在太遠(yuǎn)了。

那時候，洗衣服可真不容易。老婦人住的地方?jīng)]有自來水，她得到抽水泵那兒去取水。要把亞麻布衣服洗得這么干凈，需要在水桶里搓洗，在洗衣用的蘇打水里浸泡、漂洗，再放到大鍋里煮，上漿，然后燙平。每件衣服都得經(jīng)過十多道工序。最后，還要弄干！不能把衣服掛在外面晾干，因為小偷會去偷的。得把擰干的衣服拿到樓頂上去掛在晾衣繩上。冬天，閣樓頂像玻璃一樣一碰就壞。此外，她還不得不和其他洗衣婦爭樓頂?shù)牡乇P。只有上帝知道，她是怎么保證每次把衣服洗完，晾干的！

這個老婦人本可以到教堂門口去乞討或者干脆住進(jìn)一家安頓貧困老人的地方，可她身上有一種異教徒具有的對勞動的熱愛與驕傲。老婦人不想成為別人的累贅，那她就得自己承擔(dān)。

我媽媽會一點波蘭語，老婦人和她聊過好多事兒。她特別喜歡我，常說我像耶穌基督。每次來我們家她都要重復(fù)這句話，媽媽總是緊皺眉頭，用不易察覺的聲音喃喃自語道：“愿她的話散在曠野里?！币d是基督徒的神。洗衣婦說辛格像耶穌自然是在恭維辛格的母親。她是個沒有文化的淳樸的基督徒，以為波蘭所有的人都信基督教。也不知道基督教世界因怪罪猶太人出賣了耶穌，而仇視、迫害猶太人。但是，猶太人由于一千多年來遭受的反猶主義迫害，母親當(dāng)然不接受這樣的比喻。

老婦人有個有錢的兒子，現(xiàn)在我想不起來他是做什么的了。他羞于有這么個做洗衣婦的母親，從不來看她，也沒給過她一個子兒。但老婦人提到這事兒卻毫無怨言。一天，她兒子結(jié)婚了。像是娶了一門好親?；槎Y在教堂舉行，兒子沒有邀請她參加婚禮，但老婦人自己去了教堂，等在階梯旁看著她的兒子領(lǐng)著“年輕的女士”走向圣壇。我不是民族沙文主義者，可我敢說沒有一個猶太兒子會這么做。而且我相信，要是哪個猶太兒子膽敢這么做，做母親的定會尖聲哭叫，并且會讓會堂司事把他叫到拉比那兒去解決與基督教教義不同，猶太教規(guī)定孝敬父母是一宗教義務(wù)?！端镜隆芬?guī)定“無論你是否有財力，你必須履行這一律法（指孝敬父母），即使你不得不挨門挨戶地乞討?！币驗椤啊妒ソ?jīng)》將敬奉父母與敬奉無所不在的上帝放在同等的地位?！保▍⒁妬啿薄た露鳌洞蟊娝镜隆罚綎|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205頁）。不管怎么說，猶太人是猶太人，異教徒歸異教徒。

那個不肖之子的故事給我媽媽的印象太深了，她一連幾個星期，幾個月都在說這事兒，認(rèn)為這不僅是對這個老婦人的侮辱，也是對所有母親的侮辱。媽媽總說：“喏，為孩子作出犧牲有什么用？那位母親耗盡了她的最后一絲力氣，他卻不懂得何為孝順?！?/p>

然后，她會暗示她對自己的孩子也不清楚。誰知道他們將來會怎樣？當(dāng)然，這并不妨礙她把自己的一生獻(xiàn)給我們。要是家里有點什么好吃的，她總是留給孩子們，找出各種理由說她不想吃。她知道那些古老的美德，也用的是那些慈愛的母親、祖母們代代相傳的借口。要是有個孩子有什么病痛，她會說，“但愿我能代你忍受病痛，愿你活得比我更久”！或者說，“我要是能替你贖去哪怕是指甲蓋那么大的罪也好呀”！我們吃東西時，她會說，“愿你們身體健康，充滿活力”！新月升起之前，她會給我們一種據(jù)說能預(yù)防寄生蟲病的糖果。我們眼里長了瘡啊什么的，媽媽會用她的舌頭把我們的眼睛舔干凈。她還喂我們冰糖治咳嗽，還時不時替我們禱告以防邪惡之眼的攻擊邪惡之眼，猶太民間信仰，相信災(zāi)禍會借助邪惡之眼降臨到要傷害的人身上?！端镜隆分幸灿蓄愃普撌觥?。但媽媽也照樣讀《心靈的責(zé)任》《契約之書》和許多嚴(yán)肅的哲學(xu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