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氣熱起來了,墨陽是個氣候濕潤的城市,路邊的小三輪上堆滿了廉價的玫瑰花,女孩們迫不及待地穿上了露出膝蓋的裙子,空氣里有了汗水的味道。
有時候學習太累了,安柒忍不住要看看天空,然后狠狠地在心里罵一個人,“你倒是悠閑地躲到新加坡去了,還做出一副苦大仇深不愿意走的樣子。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了不起。”發(fā)泄完了,繼續(xù)埋頭做題。
爸爸最近似乎也常常在家。有時候,自己趴在寫字臺前做題,會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推開門,往里面張望。等轉過頭去,就看到爸爸若無其事地擦擦門框,或者抹抹地板。
做題到半夜,也會在餐桌上發(fā)現(xiàn)一杯溫熱的牛奶,端起來一飲而盡,又繼續(xù)回房間做題。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感覺到唯一的女兒即將離開,安柒能夠感覺到爸爸在試圖挽回他們兩人之間缺失了18年之久的親情。
這個愿望卑微而渺小,小心翼翼地生長著,也許他也不知道如何去關心這個被忽略已久的女兒,只能一點點地示好。
7月終于隆重地到來,因為這場倍受矚目的考試,而富有了特別的意義??荚嚨那耙煌恚职謴南挛缇烷_始在廚房忙碌,安柒坐在書桌前,咬著筆桿發(fā)呆。
似乎很久沒有在家里見到如此豐盛的飯菜,冒著熱氣的水煮魚,金黃色的鹵肉,涼拌的白色的藕片,糖醋白菜,甚至在一瓶啤酒旁邊還有一聽剛從冰箱拿出來的,結著霜的百事可樂。
安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仿佛進錯了別人的房間。爸爸端著一盤炒年糕從廚房出來,一邊放下盤子,一邊招呼安柒:“快來吃,吃完去看書。”
在印象中,爸爸這樣下廚似乎只有兩次,一次是宋叔叔評上教授職稱,一次是他自己。他似乎有著超強的廚藝天賦,即使很久沒有下廚,依然能有條不紊地做出一桌豐盛的飯菜,令人在這樣悶熱煩躁的夏天也胃口大開。
爸爸將圍裙取下,坐到桌前來,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喝掉半杯,又再倒?jié)M。啤酒的泡沫升騰著,象一個個調皮的精靈。
“呃,那個……明天,你不要緊張?!卑肷?,爸爸終于開了口。
“嗯?!卑财饴裰^撥弄著碗里的魚。
“都復習好了吧?”
“差不多吧?!?/p>
“檢查一下要帶的東西,筆的墨水有沒有。”
“知道了。”
“明天,打車去考試吧?!闭f著,爸爸站起來,因為太用力,膝蓋似乎撞到桌子上,啤酒晃蕩著,灑了出來。來不及擦桌子,他拿起自己的包,抽出一張100元的鈔票,趕緊遞給安柒,“這幾天打車用,還有,餓了就自己買點東西吃?!?/p>
“嗯?!卑财饨舆^錢,不知道如何面對冷漠了自己十幾年的父親突然的示好。想說謝謝,卻覺得似乎太過見外,只好沉默著把錢放進褲兜里,繼續(xù)吃飯。
“快點吃完進去看書?!?/p>
“好?!卑财鈶艘宦?,埋下頭趕緊吃飯。然后拿著飲料進了房間。
坐在書桌前,仍然無法集中精力看書。想象著明天即將走進考場,感覺是那樣的不可思議。
客廳里電話突然響起來,聽到爸爸穿上拖鞋,慢慢走過去接起電話,隨后聽到他大聲的喊:“安柒,接電話?!?/p>
安柒“嗖”地跳下凳子,逃跑似的跑出房間,只是心里依然很疑惑,誰會在這時候打來電話?
“喂?”
“安柒,我是索洛?!彪娫捘沁厒鱽淼穆曇舴路饋碜缘厍蛑獾倪b遠星球。
“是你呀?!?/p>
“明天要考試了吧?”
“是啊,你可好了,跑到新加坡去躲清閑了。”安柒抱怨著,卻也不敢將平常自己自言自語的那番話一股腦地說出來。
“你還好嗎?”
“有點看不下去書了,等我考完,一定要瘋狂地玩一次。”
“看不下書早點休息吧,我掛電話了。”
“好的,再見?!卑财饴牭诫娫捘沁呌信⒌穆曇?,大概是許喬翹吧,來不及多說什么,感覺到他趕緊地掛了電話,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早早地上了床,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早上醒得格外地早,爸爸早已經(jīng)出門。經(jīng)過餐廳,看到擺在桌上的煮好的雞蛋,牛奶微微地冒著熱氣。
這幾個月的時間,都已經(jīng)習慣了提前一點出門,還是躲在樓梯口,聽到朝歌家的門一響,便裝做若無其事地走出去。文科和理科的考場不在同一處,這是第一次,兩個人從院子里出來,要朝著不同的方向走。
“柒柒,你要好好考。”朝歌突然拉住安柒的手說。
“嗯,你也要好好考。”
(7)
在那以后很多很多年,仿佛每到七月,就聞到陽光里油墨的味道,教室上方“吱吱啞啞”的電風扇的聲音,還有,不知誰身上傳來的隱隱的汗味,這一切構成了記憶中最深刻的七月。
然而,當對七月的恐懼變成了懷念,我們就這樣長大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時間遠去,誰也留不住它強大的腳步,只有它,隨心所欲地帶走我們想要留住的美好,一路馳騁,揚起的沙塵模糊了我們的眼睛。
所以,我們常常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考試結束的那天,直到走出教室,重新曬到外面炙熱的陽光,這才仿佛恍然醒悟過來,高考就這樣結束了。
一瞬間,竟有一種失落的感覺。仿佛一個遙遠的目標,自己孜孜不倦,為之奮斗了十幾年,然后在這一刻,它結束了。仿佛突然失去了指引一般,竟然不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然而轉瞬之后,感受到的還是喜悅,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地輕盈,能奔跑,能跳躍,象草原上自由的小麋鹿。
(8)
自從鄭景辰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去過“1998”。而此刻,汽車朝著他已經(jīng)不在的地方駛去,路上的風景既熟悉又陌生。
那些默然屹立的路燈,曾目睹了他們相對無言的沉默。那些遮天蔽日的行道樹,曾掩映了他們并肩而行的背影。
清秀的女孩在臺上唱著柔軟的小情歌,臺下亦不再有瘋狂扔熒光棒的女孩;情侶們坐在角落竊竊私語;獨身的男子面前放著藍色的雞尾酒,埋著頭玩弄手機;結伴而來的女孩用手撐著頭,靜靜地聽著歌者在唱歌;只有一桌圍了五、六個年輕的男孩女孩,熱熱鬧鬧地喝著啤酒。
以前和景辰他們熟悉的侍應生加加還在這里,看到安柒和朝歌,立刻開心地跑過來。
“好久沒看到你們了?!?/p>
“是啊,今天剛高考完,來放松一下。”
“你們喝什么?喝雞尾酒吧,我上次學調了一種,給你們嘗嘗?!?/p>
“好啊?!?/p>
加加歡天喜地地朝吧臺跑去。臺上的女孩唱著憂傷的情歌,這憂傷從她薄薄的嘴唇邊彌散開來,彌漫到每一個角落。
每個人心里的往事都是這樣經(jīng)不起勾引,仿佛是磁與鐵的關系,我們曾經(jīng)以為早已被遺忘的過往,總會在某種勾引之下,變得無比清晰。而這種勾引無處不在,可能是一首情歌,可能是一種飲料,可能是突然變暗的燈光,甚至,可能是路燈下,自己搖搖晃晃的影子。
Mint julep的味道帶著微微清涼的薄荷味,細膩的冰渣,混合著砂糖的香甜和威士忌的烈性,清涼地掠過喉嚨,仿佛卻在胃里燃燒起來,一團火熱。
“真甜?!?/p>
“上次調給景辰喝,他說,等你來了,一定要給你喝。你喜歡甜的酒,不喜歡辛辣?!?/p>
加加說著,轉向別桌去了。彼時的話語象精準的箭法一般,正中紅心。仿佛再次嘗到那苦澀的干紅的味道,男孩的眉目突然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微微皺起的眉,長長的睫毛,干凈的手指,似笑非笑的表情。
“朝歌,外面有一個IC電話亭吧?”
“在下面那條街,怎么了?”
“你等我一會?!?/p>
來不及多說什么,跑出了酒吧。7月的夜晚,街道上還有許多散步的行人,女孩急促地走著,與許多陌生人擦肩。她的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張紙,將上面的11個數(shù)字牢牢地抓住,生怕一不小心它們就飛走了,是上次鄭景辰打電話來時,自己在來電顯示上記下來的,這是他唯一的線索。離電話亭越近,她的心就越加地跳起來,她開始奔跑起來,在這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她跑得那么輕盈,幾乎像是要飛起來了。
終于來到電話亭前,一個一個地,在電話機上按出紙上的號碼,很快,話筒里傳來了“嘟——嘟——”的長音。
“喂?”
“鄭景辰?!?/p>
“是……安柒嗎?”
“是我?!?/p>
“考試完了吧?”
“是啊。”
“嗯?!?/p>
“鄭景辰,加加調了Mint julep給我喝,很甜?!?/p>
“是嗎,我知道你會喜歡的。”
“你還好嗎?”
“很好的?!?/p>
“你真的不回來了嗎?”
“可能要等很久吧,我要去忙了,下次再說?!?/p>
“再見。”
那邊沒有回應一聲再見,突然就掛了電話。剩下安柒站在電話亭里聽著里面?zhèn)鱽淼拿σ簦袷亲隽艘粓霾豢伤甲h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