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是安柒打的電話？”白色的墻壁，白色的窗戶，白色的床單上帶著未洗凈的血漬，小佐一張臉慘白慘白的，輸液的瓶子在頭上晃蕩著，藥水一點點地滲入血管里。

這是他們住的地下室附近的小診所，小佐在去年冬天受了涼，先天性心臟病的心臟變得更加脆弱，隨時都容易喘不上氣來。這幾天感冒，咳嗽不止，肺腫大壓迫了心臟，沒有更多的錢去醫(yī)院，只好每次都在這家連輸液室都只是用白色的布遮擋一下的小診所輸液。

“你不要說話，先把藥吃了。”鄭景辰皺著眉，用兩個杯子將開水倒來倒去，直到覺得到了合適的溫度，這才打開裝藥的袋子，各種各樣的藥花花綠綠的，有的兩片，有的三片。有的一天兩次，有的一天三次。鄭景辰細心地將藥分好，又將水端到小佐的床前。“快點吃了?！?/p>

小佐坐起來，接過他手里的藥，一把放進嘴里，端過水，一仰頭，喝下一大半。

“你不會慢點吃啊？”鄭景辰說著，趕緊往杯子里添了些水遞過去。

“都吃了二十多年的藥了，早就習慣了?！毙∽粜χ?。面容清秀的男孩子，因為生病而臉色蒼白，額前的劉海打著旋兒，遮住了眼睛，像女孩一樣惹人憐愛。

“小佐，我想，明天我也去找小K他們，介紹個群眾演員的活兒，先做著。”

“你瘋了？小K他們是去做替身，你沒有經(jīng)驗，很危險的。”

“可是，醫(yī)生說，你的病最好去大醫(yī)院看看。我們沒有那么多錢了。”

“沒關系的，景辰，不是有一家公司叫我們拿小樣去了嗎？我們再堅持一段時間，一定能熬過去的。”

鄭景辰回頭想問問蔣亦的看法，卻只看見他半躺在沙發(fā)上，埋著頭，一直不停地抽煙。面前的煙灰缸里堆積滿了黃色的煙頭，還有煙灰。

自從來了北京，從那家酒吧出來，他們就開始抽這種劣質的香煙。找不到地方駐唱，只能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串場子，有時候跑一晚上，一首歌也唱不了。有時候唱著歌，就有喝醉的客人拿著啤酒上臺去要他們喝，小佐不能喝酒，鄭景辰和蔣亦一瓶一瓶地喝，仰起頭，任那泛著泡沫的液體流進喉嚨。

即使是這樣辛苦，仍舊賺不到足夠的錢，有時候三個人身上湊不出10塊錢，只好買兩包泡面，加許多水，不停地煮，直到把面煮得發(fā)漲，也能裝滿三大碗。

北京冬天的寒冷是過去無法想象的，冰冷的地下室里就像冰窖一樣，沒有任何的取暖設施，小佐的病經(jīng)不起冷，盡管景辰在睡覺前燒了很多水，灌了很多的瓶子，小佐還是常常突然發(fā)病。不過一個冬天，就花光了他們所有的錢，而小佐，也變得越來越虛弱。

景辰想著，走到蔣亦面前，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香煙盒子，看到里面還剩一支煙，于是拿出來，將盒子狠狠地揉扁，扔在一角。劣質煙燃起的煙霧熏得人差點眼淚就掉下來。以前，景辰喜歡的，純白色Marborol，仿佛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

如今，身上充斥著的劣質煙草味，仿佛看到自己被關在陰暗的角落，慢慢地發(fā)霉。

（10）

半晌，安柒才放下了電話，又小心翼翼地將記著電話號碼的紙折好，放進褲兜里。她往回走，腳步喜悅而輕快。

“你跑去哪里了？”朝歌抱怨道。

“我去打電話了?！卑财庑÷暤卣f，仿佛害怕被人分享了秘密。

“給誰呀？”

“鄭景辰?！?/p>

臺上的歌手突然調(diào)轉了曲風，開始唱歡快的歌，她唱梁詠琪的“膽小鬼”。

“喜歡看你緊緊皺眉，叫我膽小鬼。你的表情大過于朋友的曖昧。奇怪的稱謂，甜蜜的責備，有獨一無二，專屬的特別……”

一直埋頭看手機的男子終于抬起了頭；皺著眉的女孩亦開始展顏；熱熱鬧鬧喝著啤酒的少年們安靜下來，有的女孩跟著歌手一起輕聲地哼唱。

曾經(jīng)鄭景辰在這臺上，抱著吉他。藍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他輕聲地唱，“just one last dance……”；曾經(jīng)鄭景辰在這臺上，唱著國外搖滾樂隊的歌，象個沉浸在音樂世界里的孩子；曾經(jīng)鄭景辰在這臺上，有女孩跑上去親吻他的額頭，他面容羞澀；曾經(jīng)鄭景辰在這臺上，他左耳那枚寒冷的釘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卻象是黑夜里的北極星，指引著女孩一路向前。

而這一切，隨著那個男孩的離去而結束，成為永遠不可復制的畫面。而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被歸入了“曾經(jīng)”。

（11）

考試過去了幾天，到處都開始預測分數(shù)，電視上也不停地播放著填報志愿的方法。過去這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在這一年，突然變得息息相關起來。

“安柒?！卑职植恢朗裁磿r候站到沙發(fā)后面。

“嗯？”盡管這段時間他似乎在盡量地示好。做飯，也給她豐厚的零用錢，可父女倆仍然如同陌生人一般生疏。

“準備報哪里，想好了嗎？”

“路城師范學院?！?/p>

“朝歌她，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

“宋叔叔的事你也知道，你多陪陪她。”

“知道了。”安柒頭也不抬的回答道，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憤慨，她聽到身后父親汲著拖鞋往書房走去，心中的憤慨突然噴薄而出，忍不住叫住他：“爸爸。”

“怎么了？”父親突然停下來，錯愕地看著安柒。這個平常總是溫順得一言不發(fā)的女兒，即使生氣也只敢小聲辯駁的女兒，此刻卻瞪大了雙眼，捏緊著拳頭，仿佛一只時刻準備攻擊人的小獸。

“宋叔叔的事，你認為他是對的嗎？”

“這是大人的事，你別管那么多了?！边@個尖銳的問題突然從平常溫順的女兒口中問出，安忠全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你們大人的事，可憑什么影響到我們呢？”

“安柒，你不懂……宋叔叔和朝歌她媽媽，他們沒有感情。無論是生活還是思想上，他們都不能保持一致的步調(diào)?！逼鋵嵃仓胰梢韵衿綍r一樣呵斥安柒，她便會聽話地閉嘴，自己默默地回房間去?？墒墙裉觳恢罏槭裁?，竟試著與她探討起這個問題。

“這么多年不是都過去了嗎？”感受到爸爸的態(tài)度，安柒的語氣也軟了下來。

“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他才決定為自己活一次。否則，這輩子就過去了。好了，安柒，等你長大才會明白的。你就多陪著朝歌，告訴她，自己的生活，要好好地過下去。大人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的?！卑仓胰D身走向書房，關上了門，房間里驟然寂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