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剛談過不止一次戀愛。戀愛的一開始都濃情蜜意,魂牽夢繞,然而好景總是不長,齟齬和別扭不期然就躋身于兩個人中間,成為最難打發(fā)的第三者。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興趣發(fā)生了轉移,并非是移動到了別的女人身上,而是移回了他呼朋喚友的興趣愛好上??膳说乃季S往往很狹窄,總認為是他移情別戀,耍脾氣做臉色,讓楊剛不耐煩。他和杜曉紅交往的時間長度,尚未來得及讓他們開始為鬧別扭而煩惱,她父母便以強硬的反對者的姿態(tài)昂然揳入。那天杜曉紅回家接受審問,她的忐忑緊張激起了他的保護情緒,他要陪她去見她的父母不是說說而已,她的家庭背景從一開始就沒把他嚇住,其后也沒給他形成什么壓力。副廳長的女兒不也是人么,假如杜曉紅自視甚高,事事表現(xiàn)得盛氣凌人,他說不定偏要玩一把始亂終棄的游戲,好在杜曉紅沒那些討厭的毛病。他說“上刀山下火?!?、“他們不要你我要你”的話,絕非虛言,事后他為自己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感到得意。
他過來見曾芹的路上,想好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和未來的丈母娘大人弄僵。未來的丈母娘大人這稱呼在楊剛腦海中倏忽一掠,使他不禁莞爾,莞爾之下,心頭陡然溢出對杜曉紅的絲絲柔情。柔情不期然攫住了他,一瞬間,他作了決定,這輩子就是杜曉紅了,是的,就這樣了。這個決定一脫胎就成型,令他血脈舒張,意氣昂昂。他有這樣的念頭多么不易??稍垡簧蟻恚^蓋臉就用什么責任、相互了解、幾十年生活這類大道理大話來壓他,就是要把他一槍撂倒的勁頭。
他是一壓就慫的人么?責任這東西,在楊剛的頭腦里無非順手拈來的玩意兒,沒什么大不了,又不是稀有礦藏,非特殊地點才挖得出。而曾芹其后說出的話明擺著把他看做了一團臭狗屎,那輕蔑是明目張膽的。楊剛惱道:“那你們想怎么樣?”
曾芹說:“我們的家庭不會接納你。你不要抱有幻想?!?/p>
“我要不要抱有幻想,要看曉紅的態(tài)度。”
曾芹說了一句事后想起來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的話:“我們是杜曉紅的父母,我們的態(tài)度就是她的態(tài)度?!?/p>
“是嗎?”楊剛戲謔而笑,“杜曉紅什么時候變成傀儡的?”
曾芹怒道:“放肆!”
說罷轉身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曾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對杜德詮說,管不了了。
他們夫婦倆面臨的難題是:以后怎樣面對那個楊剛,假如杜曉紅一意孤行要和他結婚的話?照目前的情形看來,杜曉紅很可能邁出那昏頭昏腦的一步,把一個跟他們這個家格格不入的人引進家門。他們結婚后不會住到父母家,這是無疑的,卻絲毫不能減低杜德詮夫婦心頭涌起的將被不明怪物入侵的不痛快??蓺庋?。惱人呀。
當天晚飯曾芹沒胃口吃。杜超好歹把母親勸上了桌。顏青梅也勸曾芹多少都要吃點兒,不然會把胃搞壞的。曾芹和杜德詮面色不佳,杜超思謀著要不要自己說幾句話,為曉紅打個圓場。昨天他奉命前去通知妹妹的男友楊剛,對首次謀面的楊剛印象不錯。小伙子挺帥氣,說話也直爽。通知了楊剛,他又去找了杜曉紅,杜曉紅說:“楊剛就是個鬼,我也愿意跟他好?!倍懦瞧穱L過戀愛的驚濤駭浪的魔力的,便說:“那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杜超以為,戀愛這個事別人確實干涉不了,就算對方是個浪蕩子二流子,只要迷戀了進去,別人是無能為力的。他開口對父母說:“爸媽你們就別太擔心了,相信曉紅有自己的判斷力。”曾芹說:“她現(xiàn)在有什么判斷力?當局者迷,她現(xiàn)在整個被牽著鼻子走?!倍懦f:“曉紅也不傻,不至于看人看得太走眼?!?/p>
杜德詮問:“你昨天見了那個楊剛一面,你認為他是怎么樣一個人?”
“說不好,”杜超斟酌著道,“就見了一面?!?/p>
“這就是了。你不了解他,你怎么就確定曉紅看這個人不會走眼?”
杜超說:“曉紅向來比較聰明,遇事總是挺有主意的……”
“她的所謂聰明在這件事上不起作用?!倍诺略彶慌酝溃骸斑@是關系到你妹妹一生幸不幸福的大事,你怎么可以想當然在這兒嘴皮一碰說輕巧話?”
杜超習慣性地噤聲。顏青梅臉上有些掛不住,她艱難地咽下嘴里的飯菜?!跋氘斎弧?、“嘴皮一碰”這話多刻薄、多傷人,她第一次當面聽到公公杜德詮這樣不留情面地拿杜超開刀,而被開了刀的杜超毫不辯解,連挽回臉面的話都沒一句,顏青梅的脾氣促使她用手肘一撞杜超,低聲說:“吃你的飯,多什么嘴?!?/p>
這下輪到杜德詮訝異了,顏青梅當著他們的面對杜超來這一下,很有一股子世俗的、挑釁的、直來直去的潑辣勁兒。她這一下,還極有可能是沖著他杜德詮來的。杜德詮心頭一沉,冷眼看了一眼兒媳,顏青梅面不改色,只顧夾菜、吃飯。她出擊了一下之后安然地蜷縮起來,似乎不曾出擊過,可她的利爪已被杜德詮如電之眼覷見。杜德詮暗想,這可不能當沒看見,這兒媳可沒那么簡單哪。他靜待顏青梅下面的話,看她還要說些什么,那可要好好跟她談談,趁早剪掉她撓人的利爪,一個女人家,哪能如此沒規(guī)矩,不打壓一下這股不得體的氣焰,不定以后會怎么樣。
顏青梅卻再無下文。她說出那句話后就在心里筑起防御工事,假如公公杜德詮拿她做靶子,矛頭指向她,她該如何應答?是否可以反唇相譏:我還沒像你那樣對杜超說話呢,憑什么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她不能那么說,不能跟杜超的父母鑼對鑼鼓對鼓地沖突,哪怕為了杜超。
她也沒那個膽量。
而杜德詮也沒有對她亮出長矛。
這場勢必尖銳對立的沖撞被拖到了十來年之后。因為醞釀時間夠長,它爆發(fā)出來時,即刻燃起火苗,冒出濃煙,并瞬間到達火勢熊熊的地步。
其實杜曉紅并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么不折不扣地信賴楊剛。和楊剛在一起時,他總像塊磁鐵把她吸得牢牢的,一旦和他分開,她又不免想到他身上的毛病。楊剛的缺點跟他的優(yōu)點一樣鮮明,如果插上兩根旗桿,就能在旗桿上飄揚成兩面呼啦啦的旗幟。楊剛最令杜曉紅煩惱的是,他總喜歡跟女性打趣,他的壞笑和閃亮的眼神不單是對她一個人的,而是廣泛散播,她只是共享者之一。她搞不清他究竟只是表面上迎風招展和玩世不恭,還是骨子里這山望著那山高、永不饜足?杜曉紅是驕傲的,不肯對自己的疑慮有所表露,再說了,楊剛像一個魔術師,總有層出不窮的節(jié)目奉送到她面前,將一條汩汩流淌的歡樂河流引入她生活的河床,他們差不多總是開心的。自然,會玩是楊剛的優(yōu)點,可正是這一點,又讓杜曉紅模模糊糊感到不踏實,楊剛幾乎把打牌、搓麻、喝酒和聚會發(fā)展成了專業(yè)技能。他是不愛落屋的人,屋子也幾乎不收拾。杜曉紅懶于家務,卻喜歡整潔的居室,托這個高原城市空氣潔凈之福,她不用經(jīng)常拿著抹布揩來抹去,也能保持這間充滿女性氣息的宿舍的妥帖齊整,她喜歡看到楊剛對這個房間生出的幾分敬畏和拘束,不過楊剛到她宿舍的次數(shù)并不多,一般他都在約定地點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