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逐漸變成了低聲的抽咽,堅強者安慰著軟弱者。女人轉(zhuǎn)向臘露她們一伙人:“好了,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站到臺上去吧!”
臘露和其他幾個婦女無聲地服從著。待她們?nèi)空镜脚_上后,女人才開腔說話。
“明天,男人來看貨的時候,你們就站在這里。他們當中會有買賣人、礦里來的工人、發(fā)了財?shù)男∝?、妓館老板,還有來看熱鬧的。他們要親眼看看你們的身體和長相。所以你們要站好,要向人家甜甜地微笑。那樣,叫價就會又快又高,特別是那些來找老婆或為館子選人的。價錢定下之后,買主將把錢擺在你的手掌上,算是成交了。但你們記住,要把錢交給我,明白嗎?”
婦女們點點頭。人群中發(fā)出幾聲絕望的嘆息。
女人指著墻邊的水桶,說:“那邊有水和肥皂,快去好好洗洗。拍賣的時候要全身脫光?!?/p>
“脫光?。俊?/p>
“金山這邊的女人比母雞嘴里的牙齒還稀罕。一個相貌普通,甚至長得很丑的姑娘都能賣得好價錢。但當男人拿出幾千元買個女人時,他總想好好看看自己買的貨是什么樣子?!迸舜笱圆粦M地解釋著。
她從人群后面拉出一個黑黑瘦瘦、嘴唇緊閉的姑娘,扒掉她身上的短褂子,指著姑娘身上一塊被斧頭砍傷的、深深的疤痕和一塊形如烙鐵的皺起的皮膚:“你們好好看一看,不聽話或是想逃跑就只能落個這樣的下場?!迸税压媚锏墓幼铀ぴ诘厣?,“要是幸運的話,你還能進巴格尼奧?!惫媚锏碾p目射出仇恨的寒光。
女人順手把近處的幾個姑娘從臺上拉下來,推到水桶旁:“快洗!浪費的時間已經(jīng)夠多了。”
臘露聽到四周一片忙亂聲,婦女們都在為明天的拍賣做梳洗準備。但她沒有動,沒有仿效。剛才,她全神貫注,費了很大氣力才弄明白那些古怪的南方方言的含意。此時她已開始感覺到那些話的分量了。
她意識到自己上當了,被人愚弄了。是被那個柔聲細語、舉止文雅的夫人—一個除了對自己主子盡忠之外絕不施恩于他人的吸血鬼;是被李媽—那個言語下流,負責把她送進這間拍賣行的老鴇;還被那些有權掌握自己命運的自由民的高談闊論—他們的美夢永遠不可能屬于她。她認識的美國也絕不是他們描繪的金山。她眼前面對的一切:昏暗齷齪的地下室;被剝奪全部希望的婦女們一張張茫然若失的臉孔;她雙腳站著的布滿裂紋的木板—拍賣臺,這就是她的美國。
臘露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涼,像剛才在碼頭上被濃霧包圍時那樣。但突然透過冰涼的煙霧,她覺察到身邊一絲溫暖的氣流,同時肘部被人焦急地推了一把。是那個剛才被女人拉出來示眾的黑瘦姑娘。
“你沒有聽見那老婆子說的嗎?你算走運的了?!?/p>
“上海那個夫人也這么說?!?/p>
“是真的。很多人都不如你,像那些藏在裝碗碟的籮筐里和煤箱里偷運到金山來的人,她們有些在半路上就死掉,有些全身都傷殘,根本賣不出去。”姑娘再湊近一些,用更低的聲音對她說,“他們把那些傷殘的姑娘直接送進‘醫(yī)院’,就是收留不能再接客或害了病的女奴的地方。在那兒,她們被關在沒有窗戶的小黑房里,一人一個木格,就這樣眼睜睜等著餓死或自己把自己弄死。”姑娘臉上突然掠過一絲喜色,“可你是帶著證件過來的,路上還有人照應。你雖瘦,但長得漂亮,身體也好?!?/p>
“那管個啥?不就是讓俺的價錢賣高點嗎?”
姑娘用自己的手緊緊握住臘露顫抖的雙手,撫慰著她:“你應該像我這樣,學會什么都不想,這樣你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沒有了感覺,不管他們干什么都傷害不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