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拉斯一躍，站在王宮正門前，銅甲閃耀，睥睨一切，像一條吃飽了毒草藏在地下冬眠的蛇，現(xiàn)在出來到日光中，蛻皮后呈現(xiàn)清新和青春的光彩，昂首挺胸，蜷起滑溜的身軀，三叉舌不住伸縮。跟他一起的有偉岸的派瑞法斯派瑞法斯（Periphas）：希臘人；奧托麥敦（Automedon）：阿基里斯的御者。、阿基里斯的侍從兼御者奧托麥敦，和全體西羅斯西羅斯（Scyros）：愛琴海一島，派拉斯的出生地。部隊。他們一起來到房前，向屋頂投擲火炬。他們的首領(lǐng)派拉斯手持斧頭砍那結(jié)實的門，松開了包銅的戶樞；不久便劈開了一片，把那堅固的橡木門砍了個洞，在門上開了一面大窗。這時門內(nèi)情況一目了然。一長排走廊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可以看見普利安王及其前代君王的寢宮，門前有武裝衛(wèi)士護衛(wèi)。

“王宮內(nèi)有啼泣聲和一片混亂可憐的嚎聲。女人的痛苦叫喊響徹室內(nèi)的每個角隅，陣陣尖叫，上聞于天上的星體。貴婦們驚恐得在室內(nèi)亂轉(zhuǎn)，兩臂抱住柱子親著。派拉斯走上來，像阿基里斯自己進攻時那樣。任何門卡或衛(wèi)士都擋不住他的攻擊。在他不斷敲打下，門破了，門柱被扭出臼窩，向外倒了下去。極端的暴力辟了一條路。闖過去砍倒前面的衛(wèi)士后，希臘人一擁而進，王宮里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他們甚至比漲水的河還要可怕，當(dāng)那起泡沫的水沖破堤岸，浪濤滾滾沖倒一切障礙，最后那瘋狂的洪流沖進田園，將許多里鄉(xiāng)野的牛與牛棚一掃而光。我親見派拉斯殺氣騰騰，跟阿加米農(nóng)、米奈勞斯都在門內(nèi)；他們看見赫丘巴和她的一百個女兒，還看見普利安血染他所供奉的圣壇火。那五十間原望延續(xù)宗祧的洞房和那些裝飾著戰(zhàn)利品與東方金寶的柱子都倒了下去。凡是未被火燒掉的，都被希臘人摧毀了。

“你也許想知道普利安王是怎樣死的。

“當(dāng)他看見特洛伊已經(jīng)陷落、宮殿的大門已被打開、敵人已經(jīng)到了他家的時候，雖然已經(jīng)年邁力衰，他仍無力地把那久已不用的甲胄披在他那老而抖顫的肩上，把一柄不發(fā)生作用的劍系在腰間。他開始沖向敵人叢中赴死。在宮殿中心一片露天的地方，有一大祭壇，旁邊有一棵老月桂，覆蓋祭壇上空，蔭蔽著家神。赫丘巴和她的女兒們坐在祭壇旁，一個無效的庇護所，抱住神像，像一群鶉鴿在一陣昏暗的暴風(fēng)雨來到前飛撲下來找避難所那樣。赫丘巴看見普利安像年輕力壯時那樣全身披掛，喊叫道：’可憐的丈夫啊，你這樣武裝起來是為了什么呀？你要做什么樣可怕的事??？為什么這樣匆匆忙忙的？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這樣的幫助，也不是武裝自衛(wèi)，即使我的赫克特還活著也是如此。來這里吧。這祭壇可保護我們大家，否則我們就死在一起吧?！f著她把老王拉過去，讓他坐在神壇旁邊。

“可是，看呀，普利安的一個兒子波來特斯波來特斯（Pulites）：特洛伊城主普利安的幼子。正在逃避拉斯的殺戮，帶傷沖出敵兵的槍矛，順著長廊穿過空的殿廳跑來，派拉斯隨后緊追，準(zhǔn)備用槍再給他一個創(chuàng)傷。最后，波來特斯進入他父母的視線，在他們面前倒了下去，生命隨著大量的血流了出來。普利安看見這光景，甚至知道自己也必死無疑，仍不能克制，或忍怒吞聲?！?！‘他叫道，’倘使上天還有任何正義，記下你這樣的惡行，愿神們給你以正當(dāng)責(zé)罰，懲處你這項罪惡，你竟污瀆一個為父者的顏面，把我自己的兒子殺死在我面前！偉大的阿基里斯，你妄稱為你父親的兒子，他對待他的仇家普利安可不是這樣的，他忠實地尊重祈求者的權(quán)利，把赫克特的尸體還給我埋葬，讓我平安回到自己家里事見《伊利亞特》第二十四章。?！贤跽f著，投出他的標(biāo)槍，那槍太無力氣了，不能造成傷害，被銅盾擋開，只咣啷一聲拍在盾的中心上。派拉斯答道：’既是那樣，我就派你去給我父親阿基里斯送個信兒；別忘了告訴他我這可嘆的行為，和他的兒子如何辱沒了他?，F(xiàn)在就死去吧！‘說著他拉住顫抖的普利安，拖過他自己兒子的血泊，拉到祭壇上；左手挽住老人的頭發(fā)，右手揚起光亮的寶劍，刺入他的肋下。普利安在那里了結(jié)了殘生，臨終前，特洛伊被焚，城墻坍塌。曾威風(fēng)凜凜統(tǒng)治過一個亞細(xì)亞帝國的他，落得這般下場。他的碩大的軀體被棄在岸邊，頭被割了去，成了一具無名的尸體。

“那時我初次感覺一種劇烈的恐懼，看見普利安王那樣可怕地被殺害，我想起了自己親愛的父親，他們二人年紀(jì)相若。我想起了無助的克魯薩克魯薩（Creusa）：普利安的女兒，埃涅阿斯的第一任妻子，阿斯堪尼斯（p13注②）的母親。，家被搶劫，和我的幼子尤拉斯。我回顧一下，看還有什么人在身邊。所有人都棄我而去了。他們戰(zhàn)得完全精疲力竭，有的從房頂跳到地上，有的絕望之余撲到火里燒死了。這時只剩我一人；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她，丁達勒斯的女兒海倫。我在彷徨地走著，趁著火光到處張望，看見她靜悄悄地躲在維斯塔維斯塔（Vesta）：女灶神。門旁，一動也不動。她怕特洛伊人的憤恨，他們的城已經(jīng)破了；同樣也怕希臘人的報復(fù)和她所遺棄的丈夫的怒忿。她是特洛伊和她丈夫共同詛咒的人；現(xiàn)在暗藏在祭壇旁，為人所不齒。我一時心頭火起，充滿了為家國報仇雪恨的怒意，要以罪惡還報罪惡?！?！‘我想道，’我能讓她不受傷害，回到她的出生地斯巴達和邁錫尼，安享勝利王后的地位嗎？我能讓她重見她丈夫、父母和兒女，并有我們一群特洛伊王公貴婦圍著服侍她嗎？在普利安死于劍下、特洛伊燒成火海，我們的達丹海岸遍地血污之后，我能允許這樣嗎？不能！殺一個女人沒有什么大榮耀；這樣的勝利不值得稱頌。但我總算結(jié)果了一個罪婦，懲處了一樁亟待懲處的罪惡，那樣發(fā)泄我復(fù)仇的欲望、安慰我所親愛的死難者的在天之靈，也是一件快事呀！‘

“我心里這樣說著，憤怒掌握了我的判斷，完全控制住我?？墒窃谖艺f著的時候，我的溫柔的母親出現(xiàn)在我面前，形象較我從前所見的更為清晰，在黑暗中容光煥耀，照在我身上，露出她的全部神性，她的美麗和氣質(zhì)正像神們所見的那樣。她用手止住我，輕啟朱唇說道：’兒啊，無論怎樣怨恨，怎能發(fā)這樣不可控制的脾氣呢？為什么這樣盲目生氣呢？為什么這樣忘掉你對我們的愛呢？你不是應(yīng)該先去看看你那老而疲憊的父親安契西斯在哪里，你的妻子克魯薩跟兒子阿斯堪尼斯可還活著嗎？成群的希臘掠奪者在他們周遭到處搜索，假如不是我在保護著，這時他們不是為火所焚，便是死于無情的劍下了。你切勿怪罪斯巴達丁達勒斯家這位可恨的佳麗，也不要怪罪巴黎。是神狠著心腸，毀滅特洛伊的顯赫光輝和勢力?，F(xiàn)在看吧！我要驅(qū)散你周圍的一切濕陰陰的朦朧云霧，它們遮蔽著你凡體的視力。你不要害怕母親的命令，也不要不服從她的吩咐。你看那廂磚石亂飛，煙塵滾滾，那是奈普頓在打碎墻垣，用他那強有力的三叉戟挖掘墻基，搗毀整座城池。那邊站在斯坎門斯坎（Scaean）：特洛伊最堅固、最著名的城門，面對希臘營地。前領(lǐng)頭的是盛怒的朱諾，她腰懸寶劍，滿腔殺氣，喊她的朋友們從希臘船上成隊前來。往四下看看吧，堡壘高處坐的是帕拉斯屈頓尼亞屈頓尼亞（Tritonia）：密涅瓦的稱謂，來自利比亞西部的屈頓尼斯湖（Tritonis），有人說她生在離該湖不遠的地方。，閃爍著云裳和她胸前無情的戈兒岡頭戈兒岡（Gorgon）：荷馬視為一個神，后人視為三個姊妹；她們是寒諾（Stheno）、尤瑞雅爾（Euryale）和麥杜薩（Medusa）。她們滿頭蛇發(fā)，誰要是看她們，立刻變成石頭。三者中只有麥杜薩是會死的。柏修斯（Perseus）割下她的頭送給密涅瓦，她把它放在她的神盾上。。甚至至尊的天父也給希臘人以新的勇氣、強力和勝利，并鼓舞眾神對抗特洛伊的武力。兒啊，快逃命吧。停止這場斗爭吧。我將到處保護你，把你平安帶到你父親門外。‘說畢，她消逝在夜的黑暗里。哦，眼前我看見些可怕的形狀，那些仇視特洛伊的龐大神祇。

“實在的，整個伊利亞這時在我面前清清楚楚燒成了一片火海；奈普頓的特洛伊已經(jīng)天翻地覆；像高山頂上一棵老梣樹，農(nóng)人們圍住爭相砍伐，一斧跟住一斧，它開始擺動，繼續(xù)搖晃，樹梢和高枝左歪右斜，最后慢慢傾倒，咔嚓一聲順著山坡滾溜下去。我爬下房頂，由于女神的引導(dǎo)，平安穿過火光劍影。刀槍讓我通過，火焰遇我倒退。

“到了我父親家那座老房子門口的時候，我衷心希望，找到他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帶到山里去，可是他拒絕在特洛伊夷為平地時去過流亡的生活?！銈兤溆嗟?，‘他說，’現(xiàn)在血氣方剛，年富力強，可快些逃命去。至于我，倘使天上的神祇要我繼續(xù)活著，他們會保佑我的家。我已經(jīng)看見特洛伊陷落過一次，并安全無恙度過那關(guān)。一次就夠了，而且不只夠了而已。哎，你們現(xiàn)在可以辭我而去，我就像現(xiàn)在這樣躺在這兒。我自有我自己的死法。敵人將可憐我，他們是只顧搶東西來的。至于埋葬，那倒可以免掉。我已在天譴之下過著痛苦日子，自從眾神之父和人之王以他的霹靂風(fēng)吹我、用火燒我以來，我只在無目的地茍延歲月?！@樣說著，決心堅定，不能動搖。我們這一邊，我的妻子克魯薩、阿斯堪尼斯和我們?nèi)胰硕纪纯蘖魈檠肭笏?，說他是一家之主，千萬不要這樣毀滅我們的希望，我們的負(fù)擔(dān)已經(jīng)夠重了，不要再給我們增添重量?？墒撬匀痪芙^，坐在那兒動也不動，也不改變目的。

“這時我極端失望，只求一死，我已在開始武裝自己，因為除此以外還有什么辦法，還有什么途徑可尋呢？’你是我生身父親，‘我說，’你當(dāng)真以為我會離家棄你不顧嗎？一個為父的人能說出這樣可怕的話嗎？假如天上的神只要這個偉大城池的人死盡殺絕，假如你下定決心，使你自己和你的親人與特洛伊偕亡，那么死的門是敞開著的。派拉斯頃刻就會離開普利安的血泊來到這里，他曾當(dāng)他面殺死他的兒子，再把他殺死在祭壇上。哦，溫柔的母親，你救我逃出火光劍影就是為了這個嗎？就是要我看見敵人在我自己家里，看見阿斯堪尼斯、我的父親和克魯薩在我身邊，像犧牲一般倒在彼此的血泊中嗎？快些，諸位伙伴！拿我的武器來。征服者已到了必死的關(guān)頭。讓我回去找希臘人去。讓我返去再戰(zhàn)一番。今天我們大家不能坐在這兒等死啊?！?

“說畢，我扣上寶劍，把左臂伸入盾帶，整好盾牌。正要離家的時候，克魯薩出現(xiàn)在門口。她止住我，抱住我的腳，捧著我們的幼子尤拉斯給我?！偃缒阋に溃薜?，’那么快些也帶我們?nèi)ィ愎餐半y?？墒翘仁垢鶕?jù)你所見的戰(zhàn)斗情形，你認(rèn)為重上戰(zhàn)場對我們尚有希望，那么，你首先應(yīng)該當(dāng)心的是在這兒保護你的家室。否則你將把我們的小尤拉斯、你的父親和我留給誰照顧呢？你曾稱我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