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可卿的緣故,他與男孩子就玩得少,常與女孩兒廝混。他會跳房子,且跳得很好。這是女孩玩得最多的一種游戲。當(dāng)時,粉筆還是奢侈品。一般就用樹枝在濕地上畫出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格子,然后在最底下的格子里扔一塊扁平狀的石子,再屈起一只腳,金雞獨立,一邊前進,一邊把石塊踢到正確的格子里,石子出界或跳錯格子都算失敗。但他跳不來橡皮筋,左腳老絆倒右腳,老跌狗吃屎。女孩們吃吃地笑??汕湟残?,手背掩住嘴,瘦削的肩頭抖動著,單薄的身子嵌在一片蔚藍里,像是要飄起來。他看傻眼,呆呆的??瘫↑c兒的女孩吱吱喳喳:“癩皮狗,你看啥?”
他訕訕地退往一旁,繼續(xù)垂頭喪氣地蹲著。他討厭她們叫他癩皮狗,他生氣地吐著唾沫,可他跟在可卿屁股后的樣子確實就是一條癩皮狗。
可卿會玩很多游戲,可卿踢毽子,毽子就長她身上了??汕渥炖镄÷暤睾?,兩條長腿跟隨著節(jié)奏分明的號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都擔(dān)心可卿把她自己擰成麻花了,結(jié)果可卿連氣都不喘,身子猛地凝住,右腳反踢,抬起,毽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外腳背處,連汗都沒多流一滴。所有的女孩都崇拜可卿,叫可卿姐姐。他不叫。他要娶可卿做老婆。
他對可卿說,你做我老婆吧。
可卿不理他,蹬進自家的屋。他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眼巴巴地跟過去。過一會兒,可卿端出盆清水,“嘩啦”一下倒在被太陽曬得嘰嘰叫的水泥地面,水花濺了他一身。幾只沿臺階縫隙正在興高采烈搬運著蒼蠅的螞蟻狼狽不堪地在水洼里掙扎??汕浒琢怂谎郏慌?,又進了屋。他突然有了主意,血液頓時沸騰,一顆少年的心驀然間已冒出幾縷青煙,眼瞅天色尚早,脫鞋、光腳、飛快地跑,直奔后山早就發(fā)現(xiàn)的一個西瓜大的蜂巢處,根本沒想到害怕,上樹,解下上衣,腳勾牢枝丫,彎下身,嘴里吼了聲,用衣服裹住蜂巢猛地一拽,抱緊,哧溜聲從樹上躥落,沿山路往河流的方向狂跑,也不敢回頭看,耳聽見嗡嗡響的聲音越來越近,一閉眼,躍入水底,撲通,這才感覺到皮膚是火燒火燎的疼。
那時已是黃昏。一輪火紅的夕陽從層層疊疊的云嶂后露出燦爛的光芒,千萬里流云皆被鏤空,濃濃淡淡、深深淺淺,似狗似馬似山峰似海水似火焰,眨眼間,這云已縱身投入風(fēng)中,迎風(fēng)展開。他的額頭、胸口、手臂上腫起幾處老大的包,里面似千萬根鋼針在扎。他倒吸幾口涼氣,罵過幾聲臟話,心中卻得意,狂喜滿滿地溢出胸口。野蜂巢里有好多香甜的蜂蜜,手指拈起一點,放到嘴里,舌頭要融化掉。他舍不得再吃下去,用瓦片盛好,小心翼翼地端。風(fēng)吹起塵土,吹在路兩邊的灌木的葉子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這是一個黃金的世界。
他渾然不知自己走了狗屎運。那野蜂就算叮不死人,也足以讓腦袋變成一顆豬頭。他一瘸一拐再回到可卿家門口,稀釋了蜜糖,用手指蘸著,趴在石階上開始寫字。
他寫的是“我要娶可親做老婆”。字寫得不好,歪歪扭扭,“卿”字還寫成“親”,但沒關(guān)系,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明白他的意思,連地上的螞蟻也清楚。它們聞到甜香味,迅速從各個縫隙里鉆出,很快就已浩浩蕩蕩,黑壓壓,排行縱列,首尾相接,順著他在石階上勾勒出來的字跡,奔跑、交談、忙碌,就宛若一群世上最英勇的士兵,用鮮活的生命點燃漢字。
可惜沒幾人欣賞到他的杰作。沒多久,在可痕“嘖嘖”的驚奇中——姐,外面好多螞蟻!——可卿的小臉漲得通紅,端出一盆清水,“嘩啦”一下,讓這幾個他好不容易寫出來的字一下子陷入滅頂之災(zāi),然后用近似仇恨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他。如果說眼神可以殺人,他怕已被剁成無數(shù)碎塊。
可卿只喜歡他哥哥。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還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唧唧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xué),等待游戲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