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卿 一(4)

遺失在光陰之外 作者:黃孝陽


老師應(yīng)該是好意的。這句話卻扯斷了他早已繃緊的神經(jīng)。褲襠處突然傳來聲巨大的轟響,一股臭氣在教室里彌漫開來。幾秒鐘后,一些同學(xué)開始?xì)g笑,調(diào)皮的男生大力把課本向上空拋去,幾個女生捂住口鼻尖叫著跑出教室。他傻了眼,覷眼間瞥見坐在前面掩嘴竊笑的可卿,想死的心都有了。年輕的女老師漲紅臉,手足無措。

他滴下眼淚,為沒能管好自己的肛門羞愧無比。

他多了個外號叫屎殼郎。他開始逃學(xué),背著黃書包到處亂逛。他經(jīng)常去那個矗有人民英雄紀(jì)念牌的山坡,路兩邊是高大的榆樹,一串串榆錢從樹枝上墜下,被風(fēng)一搖,渾身都清涼。偶爾能看見幾只裹在繭里的“懶婆娘”,摘下,捏在手里,軟綿綿。山坡上有一百零八層青石階。他用從學(xué)校偷來的彩色粉筆在每一行臺階上寫上《水滸傳》里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大名及綽號,寫完,人就到了山頂。風(fēng)拍打衣裳,人似乎要在風(fēng)里飄起,學(xué)校在腳下,面積就洗臉盆大,這讓人懷疑只須解開褲帶撒泡尿便能把它給淹沒掉。山上很少人,時間被這些粗壯的樹與綠色的草抹掉了,四周寂靜,一些不知名的蟲兒或許不耐煩了這滲到骨髓深處的清冷,“唧唧”喚上幾聲,就很快打住。

他在草地上躺下,過一會兒,就見到山螞蟻,體形要比家蟻大很多,跑得也快,腭大,若不小心被咬,被咬處會癢得厲害,嚴(yán)重的還會紅腫。他用石塊的邊緣劃破“懶婆娘”的繭,擠出它綠色的腦袋,扔在山螞蟻必經(jīng)的路上,沒多時,它們爬滿上面。這時可以把它們一起拈入早已準(zhǔn)備好的玻璃罐內(nèi),蓋上,擰緊,放在紀(jì)念牌的大理石基座上——它們像一塊被燒紅了的鐵——讓太陽暴曬,看這些細(xì)小的生靈如何在絕境里倉皇奔走。

沒有人跟他說話,他自己與自己說話。后山上是縣政府招待所,所里植有一片梨樹,從圍墻那翻入,不必下地,攀住樹枝,身子一蕩,腳踩準(zhǔn),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仳T在枝丫上。樹上有種昆蟲,不咬人,硬殼,應(yīng)該是害蟲,顏色各異,幾乎能在它們身上找到大自然所有的色彩,紅的叫“關(guān)公”、黃的是“秦瓊”、綠的是“妖精”……他逮住它們,給它們一一命名,再用從家里帶來的細(xì)線在它們脖子上系好死結(jié),拽住線頭,它們就圍繞著他,上下左右飛。陽光如雨,打在密密的樹葉上簌簌響。整個世界在他四周黏稠、凝固、透明。他瞇起眼,透過葉子的縫隙,瞥見院子里的在這里做事的瘸腿老茍。老茍總是在掃地,右腳往前邁,立住,瘸了的左腿用種古怪的姿勢往前拖,擱住,身子前傾,擰腰,“嘩——唰——嘩”,手中的竹掃帚在地上畫出一個半圓。

母親說老茍是有過老婆的,還活著,就在縣城里。

父母聊起老茍這個人時,他坐一邊聽見了。他們嘰里咕嚕,長吁短嘆,仿佛老茍是他們的爹,這讓他甚是不滿。但他沒捉弄過老茍,也沒叫過他老狗,盡管別的孩子常拿老茍開著各種惡毒的玩笑,比如早上在老茍住的那間小黑屋前燒東西,把煙霧從門縫里扇進(jìn)去,再大喊“著火了,著火了,大家快逃啊”。老茍連外褲都來不及穿,光著兩條細(xì)麻稈腿,一瘸一拐跑出,見是孩子們淘氣,搖搖頭又回屋了。老茍好像從來就不會生氣。

老茍據(jù)說也曾威風(fēng)過,因犯生活作風(fēng)的問題被廣大群眾置疑,革命尚未成功,就有人想三宮六院,這還了得,拿下!結(jié)果一擼到底,并被打斷狗腿。

說這話的是院子里補(bǔ)鞋的游師傅,他會唱京劇,會唱“臨刑喝媽一碗酒”,人挺壞,老拿手?jǐn)Q小孩子們的臉,手上的繭子扎人得緊。

有人搭茬兒,不是他犯,是他老婆犯。

游師傅咧開嘴哈哈地笑。

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老茍那時被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無奈之下,就把老婆獻(xiàn)給領(lǐng)頭追趕他的那人,這才只斷條腿撿回性命。據(jù)說老茍的老婆當(dāng)年那才叫漂亮。打樹下過,鳥兒會一頭撞樹上;打水邊走,魚會爭先恐后地浮起,趕都趕不走。就有人跑去問坐在一邊乘涼的老茍是不是這回事。老茍嘿嘿笑,也不說別的,就曉得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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