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阿寶把媽媽背回家。
阿寶沒再上學,在縣城糧食局對面的聚德樓餐廳做服務員。阿寶不再吹口哨,每天早出晚歸努力做事。有時,阿寶會隔著店里明亮的落地玻璃看見世民。世民總是那樣匆匆忙忙。阿寶也看見過老師。老師的頭垂得更低了。阿寶覺得過去的日子就像是夢。對了,石林還來找過阿寶。
石林站在店門外說,“阿寶,你別哭。老天爺會保佑你媽媽。你媽媽做的豆腐這么好吃?!笔钟悬c語無倫次,聲音小小的,“我有錢。你看?!?/p>
石林從褲袋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大團結”。石林又說,“阿寶,要治好你媽的病還差多少錢?”
石林像瘦了一圈,頭縮在脖子窩里,手臟兮兮,指甲縫里滿是污泥。
“我到醫(yī)院看過你。沒敢進來,趴在窗外。我聽見醫(yī)生說錢的事。我現在就弄來這么一點。你不要嫌少。阿寶,好嗎?”石林跑了。阿寶數了數手中的錢,有二百零五塊。阿寶在餐廳做事從早上六點一直到晚上十點一個月也只能拿三百塊。
過了一些日子,阿寶媽死掉了。
坐在巷口搖著蒲扇的街坊們說,有天晚上,月亮大得嚇人。阿寶媽獨自在家。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流氓闖進屋,罵罵咧咧地問阿寶在哪里。阿寶媽說,還在餐廳做事。流氓破口大罵,做個屁!這個臭婊子,說好兩千塊錢睡十次,結果只睡了兩次就想耍賴。阿寶媽聽糊涂了小聲問,你是不是進錯屋了?流氓獰笑著伸手去捏阿寶媽的臉說,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這鼻子這嘴這臉蛋,咋會弄錯?不是叫阿寶嗎?你這個老婊子是不是想親自操刀上陣來替女兒還債?不行啊。流氓前腳剛走,阿寶媽嘴里就吐出一口鮮血,等阿寶回來,人已經硬了,眼睛不肯閉上,這叫死不瞑目啊。
閑言碎語飄向青色深邃的天穹深處。
阿寶怔怔地聽著。天真熱??罩泻苌僭疲矝]有鳥的痕跡,它們被太陽吃掉了。蟬一聲聲叫得狂躁。
阿寶端著一盆水煮魚從聚福樓的廚房里慢慢地走出來。
店里有桌客人,一群年輕人,七男四女,女的抽煙,男的光膀子,脊背、胸脯、手臂上有青龍白虎的文身。阿寶放下菜盆,揚起下頜,對其中一個又黑又壯的男人輕聲地說:“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去了我家?”
男人揚起頭環(huán)視四周剝著手指甲笑:“是啊。與你媽開個玩笑,沒想你媽那么死心眼兒,一點兒幽默也不懂。我一說,她還真信了。”
一桌的人嘻嘻哈哈笑起來,說啥的都有。阿寶也笑,從圍裙里摸出菜刀,一刀剁去。菜刀磨得锃亮。阿寶每天在餐廳要剁掉上百只雞頭。血濺出來。阿寶扔下刀,繼續(xù)微笑。聚福樓里頓時一片死寂。慘白的光從明晃晃的街頭撲進屋。
阿寶出了門,過馬路,進了糧食局大樓。大樓高七層,一層層臺階像水流一樣把阿寶帶到樓頂。阿寶翻過護欄,在屋沿邊坐下。這些日子的晚上,阿寶常躺在這兒看星星??赡苁且驗殡x天空更近,這里的星星特別大特別亮。阿寶很想找到屬于爸爸媽媽的那兩顆星,一直沒找到。阿寶嘆口氣,手按在火炭一般熱的水泥上。屋沿平整,沒有檐角,因為風吹日曬雨淋,很多地方開了裂。鳥在里面筑不了巢。阿寶挺直腰,脫去襯衣,慢慢擦拭身上的血跡。人群在下面馬路上迅速聚集,像一堆鐵屑,而阿寶腳下就是磁鐵所在。阿寶撮攏嘴唇,想吹口哨,嘴里沒有聲音發(fā)出。樓道咚咚地響,阿寶回過頭,看見了黑黑瘦瘦的石林。石林的臉比雪還要白。
阿寶說:“石林,你來干什么?”
石林愣了半晌說:“我看見你殺人了。我就在門外。你沒看見我嗎?”
阿寶搖搖頭說:“你來干什么?”
石林說:“我又攢下兩百塊錢。我想你用得上?!?/p>
阿寶說:“我媽死了,我用不上了。石林,你是偷別人的錢吧?!?/p>
石林說:“不是。我下了課去做小竹人賣。一個小竹人可以賣五毛錢。還有,賣一次血就有一百多塊,但兩個月才能賣一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