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越演越烈的說法徹底地摧毀了英蓮的底線。她無從追問謠言的源頭,所能做的只能是愈發(fā)高傲地揚起下頜,從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下慢慢走過。
她是否曾把目光投向她所幫助過的父親?她哭過嗎?她是否對自己那天的沖動深感后悔?她為何不從這個已無她容身之處的農(nóng)墾場逃回大上海?哪怕餓死,被火車撞死,被人活活掐死,也比這種屈辱地活要好??!
這些他都無從知悉,在母親欲語還休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他只知道過了段日子,附近村莊幾個出名的“二流子”——一種在中國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塊土地上都大量存在的無所事事靠酗酒賭博斗毆打發(fā)時間的人,跑到農(nóng)墾場,嚷著要看英蓮,這個傳說中有幾個陰道的女子,然后開始動手動腳,說種種下流話。在遠處旁觀的幾個女知青以為英蓮會揮動鋤頭趕開他們。事情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那些“二流子”。英蓮放下手中的鋤頭,彎腰,撿起一根樹枝,褪下臃腫的毛褲,將樹枝插入自己下身,用力一拗,拔出。猩紅的鮮血激涌而出,洇濕仍在春寒里戰(zhàn)栗的泥土。英蓮的嘴里如釋重負地吁出口氣,抿緊唇,目光癡癡呆呆,輕輕說道,“好了,我現(xiàn)在不再是處女,你們誰第一個上?我就嫁給誰,做他老婆。”然后,躺下,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叉開四肢。人心終究是有肉做的,面面相覷的“二流子”中一個年紀稍大的,清醒過來,望著臉上正淌著大串大串淚水的英蓮,飛快地脫下上衣,裹住她的下身,朝著其他幾人就吼,快,找赤腳醫(yī)生來。
母親說到這里皺起眉頭。
他納悶了,場部不是有醫(yī)院么?英蓮為啥不上醫(yī)院做婦科檢查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沒有問母親為什么沒再提父親,這顯然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問我,我問誰去?其實場部里不少人都心知肚明英蓮是黃花閨女。只是不說罷了。這看眉毛就知道,母親小聲嘀咕了下,老人們有經(jīng)驗。
母親說的這話他信。那些活出年頭的老人確實一眼就能辨出大致端倪,頸細背直、鼻翅未開、眉梢未散、腰不婀娜、臀不渾圓……這有一定的科學(xué)依據(jù),他浪蕩天涯時,也曾有幸見識過這樣的老人。當(dāng)然,老人的經(jīng)驗中也不乏比較富有幽默感的無稽之談,比如,在馬桶中放入浮灰,讓檢測的人褪下褲子坐在其上,在她鼻里放花椒或用雞毛輕撥,使其打噴嚏,如果灰揚起,就不是處女,反之就是。只是,老人們?yōu)楹尾徽境鰜硖嬗⑸徴f句公道話?難道大家都忘了她是在救人嗎?但這并不奇怪,受她救命之恩的父親又何曾站出來說一句話。
母親的眉頭皺得越緊了,你說,她是不是瘋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了聲,然后呢?
被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調(diào)到別的省去了,以后沒音訊了。母親驚叫一聲,急忙揮動鍋鏟,鍋里的菜已散發(fā)出煳味,此刻,對母親而言,沒有再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他把洗凈的豆莢放入盆內(nèi),出了廚房,沿那條走過千百遍的小路往后山行去。說是山,其實就是一個小土坡,山路窄窄,路兩邊開滿黃色的小花,花瓣是橢圓狀的,每朵花皆是五瓣,一朵朵,活像一個個握緊的小拳頭,而那密密麻麻長鉤形的花蕊從拳頭里悄悄地伸出頭,觀望著他。山下是片灰墻黑瓦,房舍的盡頭是那條白色的絲帶般靜靜纏在縣城腰腹上的河流。點點陽光打在上面,泛出令人窒息的光芒。這么多的時間流過去了,它的模樣仍無半分改變。
沒有什么不會被人遺忘,不管誰都逃脫不掉滄海桑田。再怎么樣的疼痛只會被歲月一點點過濾成“沒有”。終有一天,母親會忘掉英蓮這個名字,事實上,母親一直未說起自己在那件事中曾受過的煎熬,而那種煎熬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他在山坡上坐下,任微風(fēng)輕撫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