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次長途旅行遇上她的。
那是春天,路兩邊的山上開滿映山紅,一簇簇,被雨水洗過。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淺白或粉紅,撒在一片蒙蒙綠色里,讓那些樹枝與草尖,悄無聲息地吐出幾縷嫩黃。山與山之間是金黃熱烈的油菜花,隔著密封的玻璃窗,也能嗅到它們的香味。田埂上偶爾會出現(xiàn)幾個彎腰勞作的人。天空略顯灰暗,掛在車窗外,不時地,從中,躍出幾只翅膀很大的鳥,有一只通體雪白,另外幾只渾身漆黑。他沒聽見它們的鳴聲。顯然,它們對眼前的“美”已熟視無睹,或者說,它們成了“美”的一部分,故對“美”這個概念毫不在意。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車窗外看。
他剛從一處處于深山深處的明清古建筑群參觀回來。
在城市里待久了難免心神皆疲。城市是一臺榨汁機(jī),齒輪密合,高速旋轉(zhuǎn),把人的血肉榨成鮮紅的葡萄汁,再倒入高腳的玻璃杯,由只剩下一具臭皮囊的自己親手端給那些從流水線上包裝出來面目曖昧的女人們。他討厭這樣,他不大喜歡城市。去鄉(xiāng)村旅行,盡管可能是一種逃避——事實(shí)上,誰也逃不離。城市的旨意無所不在。每條路,不管是馬路公路瀝青路黃泥路羊腸小路,都是城市的毛細(xì)血管,所以他現(xiàn)在又不得不回來——但那偶爾還是能把被城市強(qiáng)行設(shè)定的生物鐘撥到某個與自然和諧微妙的共振處。這句話真拗口。這樣說真矯情。
他沖坐旁邊的婦人點(diǎn)頭,想對她抒發(fā)一下感情。他早就想這么干了。盡管她年紀(jì)無疑要比他大,而且肯定不止大一點(diǎn),眼角都有比較深的魚尾紋,但她是女人,一個看上去還挺有風(fēng)韻賞心悅目的女人,這就足夠了,何況在漫漫旅途,有人說說話,排遣寂寞,也是好的。他注意她已經(jīng)很久了,從她一上車。她拎的那個牛仔布大包裹還是他幫她塞入車廂上的行李架,可她說了聲謝謝后,就側(cè)頭瞧向窗外。窗外那些流動的斑駁的色彩并未舒展開她的眉結(jié)。她的唇真性感,厚厚的,撅著,讓人想咬一口。她上身套件淺灰色的夾克,下身穿條黑色的褲子,衣著樸素,也未涂脂抹粉,可不知咋的,給人的感覺,竟無端端與性感兩字有關(guān)。他得承認(rèn)他剛才之所以看窗外就是因?yàn)樗哪橗?,她臉龐的?cè)影,她臉龐側(cè)影的輪廓,都是性感的。
他早就看膩了那些“美”,他深知它們的底細(xì)。它們不過是城市用來自慰的工具。他已過了在乎女人心靈的年齡。他只在意女人的肉體,不管這具肉體是衰老還是年輕,只要擁有他眼里的性感,那種鼓鼓囊囊時時刻刻都欲鼓脹出來女性獨(dú)有的性感,就好。她禮貌地沖他點(diǎn)頭,眼神雖談不上嗔怒,卻宛如冰山拒人千里之外。如果身為冰山,就應(yīng)當(dāng)愛著海洋。可惜他的名字與海洋無關(guān)。她扭回頭,抿緊嘴,目光又瞟向窗外。她并不想多加理會一個陌生人,或許她早已洞悉所謂陌生人試圖搭訕的真正含義。這讓人傷感。這種女人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則男人是沒法子找出縫的。他這么想著,正想得心猿意馬,車身猛地顛簸幾下,然后翻了。
等到他恢復(fù)清醒,人已站在濕漉漉松軟的泥土上。四周是驚恐的人群,一個個面色如土,互相張望,舌頭僵住,連聲音也窒息了。她在他懷里,他抱著她,緊緊地抱,沒有一丁點(diǎn)雜念。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屁股朝天的巴士。車翻在溝渠的陡坡上,車頭被溝渠邊的樹卡住,渠邊的青草與小花被壓壞了,大塊的泥土覆在上面。翻起的泥土上有幾只被攔腰截?cái)嗾纯鄴暝尿球?。車尾高高翹起,一只麻雀歇在上面。車窗上的玻璃全碎了,四處散落。他離巴士的距離足有十米遠(yuǎn),腳下也躺著一塊三角形的玻璃。車身上涂有幾攤褐色的血,車輪還在晃悠悠緩慢地轉(zhuǎn),怠速運(yùn)轉(zhuǎn)的發(fā)動機(jī)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
他的目光突然被什么東西拽住,往下,回到車身,一只軟綿綿的小手正從沒有玻璃的車窗內(nèi)伸出,渾身不由激靈一悚,毛孔炸開,汗毛豎起。他遲疑地小聲說,里面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