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意抱怨。吳姬把能給他的早就給了他。我們的身體并非由自己作主,蒼蠅無處不在,掉在酒杯里,就是催情的蒼蠅粉。吳姬沒做更多解釋,沒大喊大叫,靜靜地看著他收拾行囊。是誰說的?愛情是燭,燃到后頭,滿桌灰燼。是誰說的?愛情是電子游戲,先是迷戀,再厭倦,最后憎恨。
他吹起口哨,吹的是“小螺號滴滴吹”。他去了車站,一個人,買了張火車硬臥票。很快,車窗外的景色迅速向后倒退。萬物遲早都將被拋之腦外。茫茫夜色化作一陣陣海浪,不停地從車窗外沖刷而來。他躺在臥鋪上,感覺自己成了一座礁石。人會被犬牙交錯的痛楚掏空,漸然面目猙獰,被腥的海草以及各種柔軟的軟體動物所覆蓋,或許突然轟然塌下,變成堆泡沫,散開,不在這個塵世遺存任何些微的痕跡。
車廂內(nèi)有六個人。他躺在左邊中間鋪位上。對面是一個婦人,眉眼間殘存幾縷青春,妝甚濃,可惜色彩呆板,把并不難看的臉弄成一塊調(diào)色板。婦人聚精會神地捧著本小說看,是一部無聊透頂?shù)男≌f,但書里廉價的情感顯然吸引住她。婦人肉乎乎的肩頭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紅暈,嘴不時地朝左撇,朝右歪,朝下拉,朝上噘。婦人俯在鋪位上,從他這個角度看去,還能見婦人藏在內(nèi)衣里的乳房,松軟的,有星星點點的小黑斑,又像一塊撒了芝麻的白面包。婦人沒戴胸罩。吳姬也不愛戴胸罩,吳姬說,那是束縛。但吳姬有幾個非常精致的胸罩,黑色的,粉紅的,一律嵌有蕾絲花邊。上鋪是一個老人與一個孩子。老人身上有酸臭的腐爛味,那孩子柔嫩如花枝。老人已睡了,發(fā)出鼾聲,手臂從床上垂下,干涸的,沒有血肉,印滿銅錢般大灰白的老人斑,手掌更嚇人,宛若一塊干裂的樹皮,中指上套著一只粗大的黃金戒指。那孩子沒睡,也趴著,興致勃勃地望著下鋪倆年輕人。他們在說話,聲音盡管輕微,仍清晰可辨。
“有一次,我在朋友家喝啤酒,喝得肚子鼓鼓囊囊,或許醉了吧,來到街道上,沒走上幾步,憋不住,就對準(zhǔn)徘徊在沉沉夜色里的冷風(fēng)撒尿,邊走邊撒,尿沒撒完,人已到了街道盡頭。那兒有條河,說是河,沒溪寬,僅三四米,不過,卻深,淹死過不少淘氣的孩子。我家就住在河流上方,自家蓋的房子,二層樓,嵌在夜幕里,安靜得很。四周是稻田與起伏不定的蟲鳴。水聲潺潺,月光黝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滾燙的尿液滴在手背上的感覺竟與眼淚差不多。我沒騙你。你若不信,不妨試試,這不難,只要是人,身體里都有很多的尿與眼淚。我記得那天我哭了,忽如其來的,一個人,趴在坑坑洼洼被拖拉機壓壞的路面上,跪著,臉埋在泥土里,放聲大哭。路上的石頭真硬。”
這應(yīng)該是一個擅長抒情的男人,職業(yè)可能也是與文章打交道的。他瞥了男人一眼,男人臉上有嘔吐過的痕跡,可惜是酒糟鼻,不然,也是挺俊的一個小伙。男人閉著眼,右下巴一條淡淡的刀疤隨著聲音微微扭曲。男人埋在洗得雪白的被褥里。但他看不見睡自己下鋪的男人同伴的臉。
“還記得英蓮嗎?”男人繼續(xù)往下說。
“不大記得。名字聽起來有點兒熟悉。”一個甕甕響的聲音。
“挺樸素的女孩,老穿件藍(lán)衣裳,她母親廠里發(fā)的工作服,洗得泛了白,可套在她身上就覺得好看。嘴上有細(xì)細(xì)透明的茸毛,坐我前排。我常用腳踢她的屁股。你知道的,我一向頑皮??伤龔牟粓蟾胬蠋?,盡可能地挺直背,左右移動身子。結(jié)果有一次我踢翻她的凳子,她一屁股摔地上了,可能摔得極痛,扭回頭看我,眼淚汪汪。后來,我就再也沒踢她的屁股?!?/p>
“你他媽的?!碑Y甕響的聲音發(fā)出嘲笑。
“我是他媽的。當(dāng)年我干過太多的缺德事。把抓來的癩蛤蟆、四腳蛇什么的放在女生抽屜,趁女生專心聽講時在她們辮子上綁石頭,眼瞅哪個女生進教室趕緊在門上放盆清水淋人家一個落湯雞。我是惡毒的孩子,一個肆無忌憚尋找任何可能的機會來表現(xiàn)自己的孩子。我精力旺盛,興致勃勃,以為了不起,整天大呼小叫,惹事斗毆。直到某天,被一伙孩子堵在學(xué)校操場,當(dāng)著許許多多人的臉,摁手,掐住腿,往嘴上糊了一大坨屎,人拉的臭不可聞的屎,我才明白了自己是什么。眾目睽睽之下徹底的羞辱啊。是英蓮給我的,準(zhǔn)確說是那伙孩子中一個喜歡英蓮的男生給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