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忘掉是星期幾,他坐在小屋子里,雙腿中間奇癢無比,只好伸手去撓,越撓越癢,不得不更用力地撓下去,很快,皮膚發(fā)了紅,一個個小紅點鉆出來,并迅速蔓延,或大或小,個個都飽滿結實精神抖擻,很硬,這令人疑惑,不過他沒惶恐。他雖不懂多少醫(yī)學常識,日常生活倒也比較注意清潔。這應該是某一種皮膚癬,這該死的濕漉漉的天氣!他從抽屜里找出一盒針,放碘酒里消毒,咬牙,用針尖挑這些讓人頭疼的硬疙瘩,擠出黃水,再敷上藥膏。疼痛是微微的,隱隱約約,還有別的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
那天下午,他記得很清楚,電腦上的時鐘正指向下午三點十一分。當電腦屏幕保護程序開始自動運行時,房門開了,吳姬來了,見赤身裸體的他,又見桌上放的大小不一的針與幾支藥膏,吃了一驚,干嘛?他說,沒干啥,我可沒有SM的傾向。
吳姬張張嘴,沒說什么,眼睛里顯出一絲疑惑。她的臉色不大好,青白,手扶墻壁,感覺特別憔悴,可能是被雨淋的。雖說窗外并無雨絲飄動,但蹲在云里那幾頭淘氣的大象最愛在這個季節(jié)與人開玩笑。他瞟了眼在窗外翻卷的黑壓壓的云。它們執(zhí)拗地踱過對面那戶人家的屋脊,把一束束光線擲入人間。他說,我給你倒杯熱水吧。他站起身,雙腿處一疼,不由得“啊”地叫出聲。他對此種疼痛確實沒有經驗,臉上肌肉不自然地痙攣,嘴角又擠出一句多余的話,這是尖銳濕疣,是你傳染我的吧,你知道的,這么久來,我也只與你上床。
他說的是笑話。他只是看見吳姬的氣色不好,想逗下吳姬。真的,他腦海里就這念頭。他真不應該說這話。有些話,雖是笑話,也不應該說出口。如果他知道說出這句笑話后的結果,他一定會閉緊嘴,閉得牢牢的,不讓心里孵出的任何一只蒼蠅飛出來。他是男人,多少還是能說到做到。他也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雖然失敗了,多少攢下了一點經驗。
吳姬的臉色由青白變成灰敗,像一個被刀子劃了條口子的充氣娃娃,頹然坐倒,一只腿伸,一只腿屈,胸膛干癟下去,喉嚨里嘎嘎有聲,說不出話,目光里竟全是驚慌與疑問,左頰太陽穴處青色的動脈劇烈起伏。她好看的臉在這一瞬間變了樣。她咬緊牙,嘆氣,更用力地咬緊牙,牙齒咯咯響。她嘴里像含了一口沙子。她低下頭,手按腿,不是按,是掐。她腿上穿的絲襪是透明的,絲襪上沾有幾枚青色的蒼耳。
沒想到杭州也有蒼耳。這種有刺的小東西是童年時的他非常喜愛的一種玩具,常常趁人不備把蒼耳扔進別人的頭發(fā)里,再裝作好心地幫人家理順頭發(fā),其實是讓頭發(fā)死死地纏死在蒼耳上,然后狂笑著跑開。他曾經往阿寶頭上扔過,害得阿寶最后不得不用剪刀剪去那一小綹頭發(fā)。蒼耳的生命力極強,到處都是,墻縫里都能長,一到春天,進出院子的路兩側就被它們完全占據。院子隔壁醫(yī)院背后的山坡上就更多了。他曾經跟著其他孩子在傍晚時分翻過墻壁,跑到后山上,用石頭去砸藏在草叢中的一對男女。那對野鴛鴦驚慌地跳起來,七手八腳拍著頭發(fā)與衣裳上的蒼耳,就趕緊往山下跑,跑著跑著,女的“哎喲”一聲叫滾成一團。這可真有趣。
吳姬的表情讓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一些不大好的東西。
他穿上褲子,沒再說話,轉身出門,奇怪的是,心中并沒有感到傷感,他甚至還點燃了一根煙,云南紅塔,煙味純正,還不貴。他去了醫(yī)院,是大醫(yī)院,他一向不諱疾忌醫(yī)。醫(yī)生給他開了十元五角錢的藥,說這是一種癬,常發(fā)病于司機等長期坐著不動的人群,待天氣晴朗,病情會有所好轉,目前一定不能伸手去撓,不管感覺多癢。醫(yī)生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太,說了很多話,他都忘掉了,但記得老太太問他的職業(yè)是什么時,他說無業(yè)游民,老太太就瞪了他一眼。老太太可能覺得他是騙子。他還記得的是,那天他從醫(yī)院回來時,天上下起了雨,雨特別大,而且臟,臟透了。杭州的雨原來也有不妍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