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注意到吳姬的下巴,那個驕傲的下巴正憤怒地朝上撅。他往四周望去。他懷疑自己在做夢,這太像夢了。不,它只能是夢,只有夢里頭,鈔票才會長上翅膀變成小鳥,而他剛才分明看見了一大群。他在腿上掐了一把,感覺不到痛,這讓他有點安心了。
他沖吳姬微笑,再扭過頭,繼續(xù)看墻壁上那張法院布告。
一個女人利用所掌握的醫(yī)學知識殺了她的丈夫;一伙兒還沒出校門的少年強奸了足可以當他們母親的女鄰居;還有一個笨小偷,真笨。雖然布告中沒有提及這點,但小偷的“事跡”早被吳姬當作最可笑的新聞灌入他耳朵里了。第一,有錢人多的是,卻分好惹的與不好惹的兩種,小偷偏偏偷了最不好惹的,從區(qū)公安局長家偷了十條煙;第二,其中一條煙里放的全是存折。
吳姬說,她就想不通堂堂公安局長為何連個保險箱也買不起,但事情就是這樣滑稽,而這些大面額的存折顯然嚇壞了這個小偷,小偷居然選了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跑到派出所,把煙從墻壁外扔進去。小偷就算取不出錢亦不妨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敲詐一下公安局長,縱然小偷沒有這個膽量敲詐,也可以把存折撕掉隨手扔進垃圾筒,頂不濟,還能在郵局買個大信封把存折寄給紀委,可小偷就不這樣干,結果被警惕性極高的聯(lián)防隊員逮住。小偷被關進了牢房判了七年,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要知道按小偷所偷竊的存折的累計數(shù)額,就是槍斃十回也不為過??上Я四枪簿珠L,因此被反貪局的人找上門,短短六個月后,再見到時,一個紅光滿面的中年人已干癟成一個糟老頭兒。每天早上八點她都能看見他孤獨地拎著把劍在她住房對面的小樹林里起舞。
吳姬說完這段話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凝視著布告右下方那枚鮮紅的公章。他發(fā)現(xiàn)它太像雞屁股了。
一只公雞騎上一只母雞背上時便會撅起鮮紅的屁股。
他是在小縣城里長大的,三更半夜常有雞叫,讓人冷不丁毛孔炸開,有時他就再也睡不著,出門,輕吐出胸中的悶氣,滿空都是密密麻麻擠來擠去的星星,一粒粒,熠熠閃光,嵌在飄滿蟲鳴的幽深的夜幕中,像嵌在一汪深藍的水里,簡直令人欲五體投地頂禮膜拜。
不過,這屬于不可取的原始的萬物崇拜的情結。月亮上絕對沒有長袖舒卷的嫦娥,沒有紅眼睛不吃蘿卜的小白兔,更沒有那個傻不拉嘰堪與西緒弗斯相提并論砍月桂樹的吳剛同志。
他伸手慢慢揭下布告,折成小方塊。他討厭這個在布告后面涂膠水的人。這人黏得太牢,害得他撕壞了兩個角,這讓它立刻變成次品,已不具備收藏的價值。他發(fā)了一會兒愣,注意到手掌洇出一片血,可能是剛才不小心弄破了。血珠兒悄無聲息從略微發(fā)白的肌肉里滲出,也是一粒一粒,還沒滾到掌沿,顏色已泛黑,并黏上不少肉眼可辨的灰塵。
他撓撓頭,這回他聽見吳姬叫他,“喂——”
他很高興地應了聲,說:“什么事?”
他還吹了聲口哨,同時,目光為地面上一枚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吸引住。它令他心癢癢的。
癢,皮膚或黏膜受到輕微刺激時引起的想撓的感覺。有段時間,他甚至背過《新華字典》。吳姬又開始支支吾吾地說話。他討厭女人像只小老鼠,就在他準備彎腰撿起那枚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巷口奔來個黑影,穿件破褂子,喘著粗氣,頭發(fā)向后飄,是個小孩,十來歲大,還沒到跟前,黑閃閃的眼睛里那束光芒錐子一般當胸刺來。他往后退了一步,吳姬往前邁了一步。
小孩站住身,鼻翕掀張,啉啉的,胸膛一起一伏,鼓或者癟,像小時候爆米花老人拖著的板車上的風箱,臟兮兮的臉蛋上全是黃豆大小的汗珠兒。小孩又喘過幾口氣,然后用一種非常古怪的聲調,說:“你們丟了錢?”接著,抿緊嘴。
其實,小孩伸長舌頭的樣子更好看。他在心底笑了聲,沒說話。吳姬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喝道:“是的。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