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像薛家這樣的富商之家,綾羅綢緞是應(yīng)有盡有的,算不上什么稀罕東西。賈府的綾羅不僅僅用來做衣服,還是拿來糊窗戶的,賈母不就曾經(jīng)說府里的軟煙羅年代積壓已久,太多了又用不著,要趕快拿出來給丫鬟們做衣裳,怕放久了會霉壞了嗎?按理說,衣服穿壞了總比放著發(fā)霉好?。?/p>
可這里的香菱卻因為穿壞了一條裙子而十分懊惱,或者說十分害怕,為什么呢?寶玉說出了兩點理由:第一,這條裙子的布料是薛寶琴帶來的禮物,只有寶釵和香菱才有,寶釵的仍嶄新,香菱的卻先壞了,恐怕寶琴不高興;第二,害怕薛姨媽責(zé)備她浪費東西,不知節(jié)儉。這兩條理由,第一條為輔,第二條才是主。寶釵、寶琴都是通情達(dá)理的女孩子,尤其寶琴,跟史湘云一樣的豪爽豁達(dá),斷然不會把這些細(xì)微的俗事放在心上,再者寶釵也是個最體貼別人的女孩子,心思柔膩,更不會為這點小事見怪于香菱。更何況香菱還是哥哥的侍妾,算是她們的“嫂子”,于情于理都不會為一件衣服怪罪香菱。實則這段文字是巧妙地說出了薛姨媽節(jié)儉的生活習(xí)慣。當(dāng)然,以一個正常人來看,如果她所擁有的錢財花也花不完,富貴至極時,那是考慮不到節(jié)儉這回事的。所謂惜福是假,經(jīng)濟出現(xiàn)危機才是真。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盛世光景已經(jīng)不存在了。所以第五十七回,又才有薛寶釵和邢岫煙的一段奇怪對話: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到一石壁處。寶釵問他:“這兩天還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一個月的月錢又未得。鳳丫頭如今也這么沒心計了?!贬稛煹溃骸八瓜胫诲e日子給,因姑媽打發(fā)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去,要使什么,橫豎有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么,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里,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拿些錢,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二兩一月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把棉衣服叫人當(dāng)了幾吊錢盤纏。”
寶釵聽了,愁眉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進(jìn)來。若是在這里,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有人欺負(fù)你,你只管耐些煩兒,千萬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子明兒也越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他尖刺讓他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倘或短了什么,你別存那小家兒女氣,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親后才如此,你一來時咱們就好的。別怕人閑話,你打發(fā)小丫頭悄悄的合我說去就是了?!贬稛煹皖^答應(yīng)了。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我的?!睂氣O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xì)致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nèi)缃癖炔坏盟麄兞?,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p>
這一段文字,不由得讓人感嘆,作者真是神來之筆,原本以為堂堂大觀園,神仙福地,豪門千金哪會有衣食短缺之憂?可在富貴福地之中,偏偏寫一位邢岫煙,于富貴之鄉(xiāng)生活的貧家女,竟需典衣度日!寶釵能夠體貼岫煙,既是她的善解人意,更表明她對于生活的認(rèn)識要高于其他的女孩子。針對探春送給岫煙的碧玉珮,寶釵是這樣說的:“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nèi)缃癖炔坏盟麄兞?,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