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語言孤獨(1)

孤獨六講 作者:蔣勛


寫小說時,我常會涉獵一些動物學、人類學、社會學或是生理學的研究,我相信很多作者或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皆會如此。因為所謂文學或哲學、藝術,常被視為一種個人的思考方式,或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如果引用動物學、生理學等科學知識,就能使作品更客觀,當然,這些知識不會影響創(chuàng)作本身。

有一個在熱帶地區(qū)從事研究的人類學家,他的一句話常被創(chuàng)作者引用,法文是coitum animal triste,中文譯為“做愛后動物性感傷”。我覺得用“做愛”這個詞并不準確,coitum指的是“性的極度高潮”,不是情色的刺激而已,是生理學所界定的性快感的巔峰、可能會呼吸停止的一種狀態(tài)。

或許你也有過這種難以言喻的經(jīng)歷,在高潮過后,感覺到巨大的空虛,一剎那間所有的期待和恐懼都消失了,如同死亡——前面提過,情欲孤獨的本質(zhì)和死亡意識相似,在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緊緊擁抱的一方,完全無法與你溝通,你是一個全然孤獨的個體。

產(chǎn)后憂郁癥是另一種相似的狀況,很多婦人在生產(chǎn)后感到空虛,好像一個很飽滿的身體突然空掉了。有時候我們也會以“產(chǎn)后憂郁癥”形容一個完成偉大計劃的創(chuàng)作者,比如導演在戲劇落幕的那一刻,會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憂郁狀態(tài)。

寫小說時,我常會涉獵一些動物學、人類學、社會學或是生理學的研究,我相信很多作者或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皆會如此。因為所謂文學或哲學、藝術,常被視為一種個人的思考方式,或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如果引用動物學、生理學等科學知識,就能使作品更客觀,當然,這些知識不會影響創(chuàng)作本身。

有一個在熱帶地區(qū)從事研究的人類學家,他的一句話常被創(chuàng)作者引用,法文是coitum animal triste,中文譯為“做愛后動物性感傷”。我覺得用“做愛”這個詞并不準確,coitum指的是“性的極度高潮”,不是情色的刺激而已,是生理學所界定的性快感的巔峰、可能會呼吸停止的一種狀態(tài)。

或許你也有過這種難以言喻的經(jīng)歷,在高潮過后,感覺到巨大的空虛,一剎那間所有的期待和恐懼都消失了,如同死亡——前面提過,情欲孤獨的本質(zhì)和死亡意識相似,在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緊緊擁抱的一方,完全無法與你溝通,你是一個全然孤獨的個體。

產(chǎn)后憂郁癥是另一種相似的狀況,很多婦人在生產(chǎn)后感到空虛,好像一個很飽滿的身體突然空掉了。有時候我們也會以“產(chǎn)后憂郁癥”形容一個完成偉大計劃的創(chuàng)作者,比如導演在戲劇落幕的那一刻,會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憂郁狀態(tài)。

寫小說時,我不會想讀小說或文學作品,反而會亂翻一些奇怪的書籍,例如關于動物、人類生理結(jié)構的書,從書中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使其與作品產(chǎn)生一種有趣的聯(lián)結(jié),例如《熱死鸚鵡》以及接下來要談的《舌頭考》。

天馬行空的世界

在寫《舌頭考》之前,我讀到一些有趣的知識。

書上寫有些兩棲類動物會用舌頭舔卵,或是用舌頭將卵移到植物體上,使其在陽光下曝曬孵化。讀到這一段前,我從未想過舌頭會和生殖行為發(fā)生關系。我們都知道舌頭和語言的關系,但對動物而言,舌頭還有其他的用途。如果你也有過在草叢中觀察青蛙或蟾蜍的經(jīng)驗,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舌頭很驚人,可以伸得很長,且很精準地抓住飛行中的蚊子,卷進嘴里。舌頭不完全是語言的功能,在許多動物身上,它是捕捉獵物的工具。

動物語言和舌頭的關系反而沒有那么密切,我們常用狗吠、狼嚎、獅吼、鳥鳴來形容動物的聲音,說的就是它們的語言,只是我們無法辨識。語言也許不是人類的專利,動物也會用不同的聲音去表達部分的行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求偶或覓食,但相較之下,人類的語言復雜了許多。因為人類的語言極度要求準確,名詞、動詞、形容詞,每一個字詞的發(fā)音都要精準,所以我們會說“咬文嚼字”,在咬和嚼的過程中,舌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舌頭也和器物有關。我在研究美術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青銅器上,有一種舌頭很長的動物圖像,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動物,有人稱它為龍,有人說它是螭,又和一般所謂龍、螭的造型不同。如果你有機會到臺北市南海路的歷史博物館參觀,你會看到有些青銅器兩邊的耳,會有一只像爬蟲類的動物雕刻,舌頭和身體一樣長,青銅器的底座也有一只吐舌的動物。

約莫在八○、九○年代,大陸“文革”之后,在湖南挖出一座高約一兩米的木雕鎮(zhèn)墓獸,有兩個紅綠燈般大的眼睛,中間拖了一條舌頭至兩腳之間,造型相當奇特。春秋戰(zhàn)國時代,從位于今日河南一帶的鄭國到位于湖南一帶的楚國,都曾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吐舌的動物,其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搞美術的人會說是為了玩造型,但我相信早期的人類在雕刻這些動物圖像時,關注祭祀、信仰的目的遠勝于造型,這些吐舌動物圖像應該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

不論如何,當我意圖寫一篇與舌頭有關的小說時,這些就成為我的題材。這是寫小說最大的樂趣,創(chuàng)作者可以莫須有之名,去組合人類尚且無法探討的新領域。

不管在西方或是在中國,以前小說都不是主流文化,因為不是主流文化,所以創(chuàng)作者可以用非主流的方式去談生命里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而不受主流文化的監(jiān)視與局限,包括金圣嘆所謂四大才子書,或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或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都是呈現(xiàn)一個天馬行空、無法歸類的世界。

當我開始寫《舌頭考》時,我走在街上、和人說話都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想觀察每個人臉上那個黑幽幽的洞口中跳動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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