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著游記有幸留存的求法僧,玄奘之前有法顯,之后有義凈。
法顯常常被拿來與玄奘作比較。同是歷盡艱險到達天竺,居住多年后回到中國,但兩者相反之處其實更明顯。兩人都從長安出發(fā),法顯出發(fā)的時間是399年,玄奘是629年,其間相隔整整230年。出發(fā)時法顯六十四歲,玄奘二十七歲(關于兩者的出生年代有各種說法,但諸說相差不過兩三年)。對我來說,兩人出發(fā)時的年齡差距最值得關注。
玄奘于太宗貞觀三年(620)踏上旅途,時值初唐興盛時期。自隋朝統(tǒng)一中國之后,時間剛過去四十年,正是天下太平之時。繁花似錦的時局之下,不,應當說就像被生機勃勃的時代潮流推動之下,年僅二十七歲的玄奘從長安啟程了。
法顯上路的時候,正當五胡十六國大分裂的時代。長安城中幾易其主,從前秦到西燕再到后秦,時局如走馬燈一般變幻不定,這些政權(quán)分別是由氐人、匈奴、羌人等非漢族建立的。遍地是弱肉強食的景象,絕非國泰民安的和平年代。在如此動蕩不安的時代條件下,年屆六十四歲的法顯拖著年邁的身軀踏上了旅途。
玄奘于十六年后,法顯于十三年后回到中國。即便時間過去了十六年,玄奘也才四十多歲,正當身強力壯的時候。與之相比,法顯已是年近八十的老翁。
法顯的天竺之行給我們帶來的是無比的勇氣。他以六十四歲高齡穿過西域大沙漠,翻越酷寒的大雪山前往天竺,這果敢的行為絕不是懦弱之徒能夠做到的。法顯的事跡尤其能激勵那些已屆老年或?qū)美夏甑娜恕?/p>
敦煌位于前往西域的入口處,但法顯從長安出發(fā)后沒有徑直前往那里。身在亂世,不得不回避紛爭之地,路費也只能依靠布施籌措。他的前進路線因此變得迂回曲折。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戰(zhàn)亂無止無休。法顯出發(fā)的第二年,正是“好太王碑”所記的十年庚子,即高句麗派遣五萬軍隊救援新羅的那一年。
法顯有慧景、道整、慧應、慧嵬四個伙伴,他們從長安出發(fā)起就與法顯一路同行。在張掖又加入了智嚴、慧簡、僧紹、寶云、僧景五人;從于闐開始,又有慧達加入他們的行列。連法顯在內(nèi)一共十一人,他們有的途中返回,有的滯留某地,還有的客死他鄉(xiāng),遂行初志的只有法顯一人。
法顯具有堅韌不拔的意志。
——行路中,無居民。涉行(沙漠中的行進)艱難,所經(jīng)之苦人理莫比。
法顯這樣寫道。他不是超人,肉體上只是個普通的老年人,也是一個曾在小雪山為衰竭而逝的慧景撫尸痛哭的人。
同行者中智嚴抵達克什米爾后返回長安,之后又從海路前往天竺,據(jù)說他后來在克什米爾終享天年。寶云抵達北印度后遂回國從事譯經(jīng)的事業(yè),道整滯留天竺再也沒有回國。
法顯并不是最早的求法僧。在他之前約一百四十年,魏人朱士行以及與法顯大致同時期的廬山慧遠弟子法凈、法領,也曾為求法前往西域。
比法顯早一百多年前往西域的朱士行不但是最初的求法僧,也是第一個出家的中國人。
東漢的王公貴族在宮殿里供奉金光燦爛的佛像,不過是為了欣賞其中的異國情調(diào),尚不能被稱為信仰,更不用說從中出現(xiàn)一兩個出家者。
就現(xiàn)有記載來看,3世紀三國時代的魏國人朱士行是正式受戒出家的天字第一號。朱士行是潁川(河南?。┤?,出家后曾在洛陽講授《道行般若經(jīng)》,他感覺經(jīng)文有譯理不通之處,為探求梵文原本,于甘露五年(260)離開長安。朱士行去到于闐,求得期望的原典,由弟子將原典帶回,他自己卻停留原地,最后在那里去世。
第一個出家人也是第一個求法僧,這難道是中國佛教的宿命嗎?
大致與法顯處于同一時期的廬山慧遠的弟子——法凈、法領等人,也到達于闐,并在那里取得佛典,但他們從此滯留當?shù)?,不曾前往天竺?/p>
于闐位于現(xiàn)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和田,距離印度仍有著遙遠的路途。
或許還有在中途倒下的人、去到天竺不再返回的人、不曾留下記錄的人,等等,但我們能夠了解到的抵達天竺的第一人是法顯。在踏上北天竺的土地之前,他在西域旅行了約三年時間。那時他已六十七歲了。
法顯的游記通常被叫做《法顯傳》,別名也叫《佛游天竺記》、《歷游天竺記傳》、《佛國記》,等等。據(jù)書中記載,法顯出敦煌后,歷時十七日到達鄯善國。
所謂鄯善,就是位于羅布泊湖畔的樓蘭古國。如眾所周知,樓蘭遺址如今已半掩于沙土之中。
據(jù)法顯所見,該國地勢崎嶇,土地貧瘠。自此向西北行十五日抵達夷國,這就是《大唐西域記》在開頭部分提到的阿耆尼國,位于現(xiàn)在的焉耆回族自治縣一帶。當時夷國人似不通禮儀,對法顯一行態(tài)度冷淡。
離開那里之后又耗時三十五天,終于抵達于闐國。
這里生活豐樂,人民富裕。經(jīng)過土地貧瘠的鄯善、居民無禮的夷,終于來到國泰民安的于闐,法顯一行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氣。這里有僧侶數(shù)萬,他們的飲食都由國王供給,被稱為“眾食”。普通人家都在門前立一座小塔,歲名曰小塔,但最小的也有兩丈多高。當時的丈比現(xiàn)在稍短,約二點五米。即使如此,塔高仍達五米以上。各家在門前立塔,并在塔周圍建造四方形的僧房,專供行游僧侶居住。
真可謂僧人的樂土。
在此之前,以朱士行為始,求法僧的先驅(qū)們都不約而同地來到這里。不再前行也是情有可原。
來路之艱險,用言語難以形容,而前方的旅程只會更加困難重重。歷經(jīng)貧瘠的土地和非禮的待遇之后,來到這片僧人的樂土。
——就是這里了。
大概誰都會這么想吧。
然而法顯選擇的是繼續(xù)前行。他在于闐停留了三個月,不過是想?yún)⒂^“行像”的儀式,而并非要把于闐當作旅途的終點。
所謂行像,是把佛像置于裝飾華美的寶車之上,在城中四處巡游的儀式。
從這段解釋,我們自然聯(lián)想到日本神社祭禮中的巡行儀式。于闐的行像寶車高三丈余,飾以七寶,覆蓋著繪幡蓋,整體形狀類似于袛園祭的彩車。
承載行像的寶車在城外建造,寺中本尊置于其上,脅侍的菩薩及諸神緊隨其后。法顯描述其“金銀雕瑩”,也許本尊以外的菩薩神像的座駕都是臨時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