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儀歪著頭說話,神態(tài)非常真誠:
“太妃吩咐準(zhǔn)備賞賜,這已經(jīng)交下去辦了,你放心。不過,我剛想到,我自己也該給你樣什么東西,慶賀你娶親!”
陸天恩微感尷尬,低下頭,小聲說話。
“皇上恩典!”
太監(jiān)們推了溥儀的自行車過來,將到門口,溥儀得到了靈感,高興地指著自行車對陸天恩說:
“我最喜歡這車——也給你這個吧——”
陸天恩頓感喜出望外,但是,溥儀的情緒比他高。他還來不及道謝,溥儀就又興高采烈地說了下去:
“你也喜歡自行車吧,你看,這是德國產(chǎn)的名牌‘藍(lán)牌’。前些時候,我叫人從外國買了二十輛自行車,都挑最好的名牌。另外一個牌子是英國產(chǎn)的‘漢堡’,你要哪個牌子?想好了,我叫太監(jiān)給你送過去!”
陸天恩更加尷尬,囁嚅以對:
“皇上賞賜——”
他本想說自己不敢挑選,但又是還不及出口就被溥儀搶過話頭去:
“這兩種都好,但是我最喜歡的是‘藍(lán)牌’,就給你‘藍(lán)牌’吧!”
他不由分說,陸天恩也只有唯唯諾諾。兩人走出毓慶宮,太監(jiān)們立刻排成整齊的兩列隊伍,像人墻似的護(hù)衛(wèi)著溥儀。溥儀上了車,很悠然自得地在人墻中騎著自行車漫游。
陸天恩說是“陪”他,其實也只是站在太監(jiān)們的前方,看著他眉開眼笑地騎車,在陽光下,微風(fēng)中,快樂得像一只展翅飛翔的小鳥。陸天恩的心里雖然老是惦記起別的來,但是看著他輕松自在的歡快模樣,也很能體會出他的心情。
騎了一圈之后,溥儀下車來,向陸天恩作了個說明:
“騎這車的感覺就是自由自在的,能迎著風(fēng),頂著天,不比坐汽車,坐轎子,人給關(guān)在里頭。我就喜歡這種自由自在!”
說完,他又跨上車去,迎風(fēng)前進(jìn)。陸天恩抬頭望他,車上的溥儀沐浴在陽光中,一張笑臉閃閃發(fā)亮,而這光芒是因內(nèi)心快樂而自然發(fā)出的,不是由于身份的藻飾。他看得羨慕不已,也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起來:
“能自由自在的真好,我就是不能自由自在——”
他不明白溥儀除了騎自行車以外,絕大多數(shù)的事也是不能自由自在的,因而滿心羨慕,既而為自己重重嘆息,而且更無可抑遏地想起水飄萍來。
身處熱戀中,便即使只有半天不見,也是滿心牽掛……他想得出神,竟沒有注意到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金靈芝和唐舜君。
兩人在御花園中閑逛,沒有目標(biāo),因而完全是無心,不經(jīng)意地遙見溥儀和陸天恩。而金靈芝一見陸天恩的背影便立刻停步不前,她小聲地向唐舜君說了一句:
“咱們回永和宮去吧!”
說完,她率先轉(zhuǎn)身往永和宮而去。唐舜君不解,不知道怎么辦好,愣在原地。隨侍的宮女卻因為年長幾歲而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低聲地向唐舜君解釋:
“新姑爺在前頭,格格不好意思了。咱們回去吧!”
唐舜君恍然大悟似的發(fā)了聲“哦”,然后加快腳步趕上了金靈芝,陪她回永和宮;一行人很快地遠(yuǎn)離了陸天恩——近在咫尺,又成遠(yuǎn)隔兩方——而陸天恩毫無所覺。
從宮中返回后,陸老太太和陸夫人都已經(jīng)面有倦容,需要休息,對他來說卻正好把握這空隙——沒人“看守”他,雙腳便一溜煙地跨上車,直奔茶園。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急切得心里生出了翅膀。
趕到茶園,正逢晚場將上之際,他暗念一聲“幸好”,兩腳更是像箭一樣地飛進(jìn)門去。
不料,迎接他的是意外變故。熟識的伙計朝他大吼大叫:
“陸少爺,您怎么這個時候才來?”
他沒有特別的預(yù)感,因而只報以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天,家里有點事——”
伙計打斷他的話:
“出大事啦——您沒來——幸虧榮少爺在——水姑娘病了,走下臺的時候暈了過去!”
他登時大驚大慌,心口亂跳,兩腳亂走,嘴里亂喊,眼里盡是亂星:
“什么——我去看她——”
他要往后臺走,伙計一把拉住他:
“榮少爺把她送到醫(yī)院去了!”
“哦——”
他轉(zhuǎn)向門外,心思極不清明,眸光和腳步都是迷離昏亂的,伙計看他整個人都傻了,很好意地再次一把拉住他,提供了一個具體的幫助。
“您請等一等——我給您問問老板,人送到哪家醫(yī)院去了?!?/p>
- [ 9 ] -
昏迷中的水飄萍也許因為少了理智的支撐,沒再忍耐、隱藏而露出了愁容,因而不但沒有了在臺上演唱時的神采,連平常的淺淺微笑都不見了,時時自然而然地皺著眉,像是在昏迷中反而展現(xiàn)了真實的面貌。
甚至,在肉體昏迷的時刻,她的心神更清明,更冷靜,更理智。一個月來,在戀愛中所得到的甜蜜和迷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所必須面對的各種現(xiàn)實面。
陸天恩說明這個下午不到茶園的話提醒了她,他生長的家世背景。
“我隨老太太進(jìn)宮請安——”
初聽時,她只是微微一愣,繼而心里一刺,但臉上立刻恢復(fù)微笑,不多話,而千頭萬緒已經(jīng)浮生,不到片刻就心亂如麻。
從相識到相戀,她始終不敢觸及的重點,瞬間排山倒海似的奔騰而來:自己的家庭環(huán)境處在極艱難的狀況中,而他生長在不尋常的門第中,兩人像是不同世界的人。這樣的戀情,能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
她反復(fù)地想,一夜未眠,依然沒有想透。第二天上臺的時候已經(jīng)身心俱疲,盡管仍然打起精神、扮出笑容來演唱,而實則是在透支生命。因此,她演唱《紅樓夢》的《寶玉探病》,婉轉(zhuǎn)細(xì)膩地鋪敘林黛玉的病容,自己也與多情多病的林黛玉融為一體,而橫在心里的鎖和結(jié)卻是陸天恩所帶來的問題,腦海里全是陸天恩的身影,眼前更滿是幻影。于是,她的體力付出了雙重的消耗,一曲方罷,纖瘦的軀體就承受不住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