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軀體雖已倒下,問題還是存在——即使在昏迷中,她的心也在記掛這些。
吳媽和老沈都在病床邊看著她,兩人都是看著她長大的人,了解她的一切,看她神情愁苦,自己也心酸。而兩人又是第一次進西醫(yī)院,置身在一片茫白色和消毒藥水味中,很不習慣,又覺得氣味刺鼻,吳媽便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淚,而后自己拿手絹擦,不料一擦反而觸動更多的心思,也就更傷心,哭得更厲害。
老沈抬轉(zhuǎn)頭看看她,不由地嘆出一口氣來;但是,盡管明白她的心情,卻還是忍不住地勸阻她:
“別這樣——小姐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你兩眼通紅的——不好——”
吳媽點點頭,但是沒辦法馬上收住淚水,只有用手絹在眼上按了一會兒才勉強止了哭,卻又忍不住長聲嘆息:
“你說的,我都明白——就是忍不住——怎么都想著,小姐的命真苦,好不容易在這兒開了唱,能養(yǎng)家,偏又冒出個陸少爺來,攪得心里一團亂。”
老沈還是打斷她的話頭:
“這些,也別說。咱們根本拿不出辦法來解決,說了出來,不管是給小姐聽到,還是給旁人聽到,都不好。眼下,只能依靠榮少爺幫忙,他既然答應咱們,由他來和陸少爺商量、解決,準拿得出辦法。我瞧他,是個正派人,讀書人,而且心地好,肯幫人,不會瞎哄咱們的!”
吳媽默然,但畢竟是認同了他的話,也極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老沈思索了一陣之后又提醒她:
“等會兒榮少爺進來的時候,你可別再抹眼淚,仔細聽聽榮少爺說的?!?/p>
吳媽連點了兩下頭,一面又低聲咕噥:
“但愿榮少爺能和陸少爺談出個眉目來……”
兩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榮安身上,而榮安也確實盡心盡力地幫助他們解決問題——他守在醫(yī)院門口,一等陸天恩進門就迎面攔住。
“小叔——”
一路心急如焚的陸天恩一見榮安,心里更加迫不及待,立刻拔高嗓門:
“啊,榮安——你好——水姑娘呢?在幾號房?”
榮安連忙回應:
“她穩(wěn)下來了,她身邊的吳媽也接來了,正在病房里照顧她,您放心!”
“我去看她?!?/p>
陸天恩跨著大步往病房的方向走,榮安連忙一把拉住他:
“等會兒,我陪您一道去。但是,容我先和您說幾句話,說完了再去看她!”
他神色鄭重,眼神堅定,陸天恩雖然心中萬分急切地想見水飄萍,但是無可奈何,只好點頭:
“好吧!”
于是,榮安領他走向人少、僻靜的小花園談話,一邊走,一邊向他說:
“我先跟您簡單的說明情況——水姑娘暈倒了,丁老板的主意是請大夫到茶園來,我認為茶園人多,雜亂,堅持送西醫(yī)院。”
陸天恩快速地打斷他的話問:
“她怎么會暈倒呢?是得了什么???”
“醫(yī)生看過了,診斷她暈倒的原因是患有肺病,而又勞累過度?!?/p>
陸天恩傻愣愣地聽著,無法回應,像不相信,又像不接受這個事實似的發(fā)出疑問:
“怎么會這樣呢?她怎么會有病呢?”
榮安很肯定地告訴他:
“醫(yī)生經(jīng)過非常仔細的診斷才作出結論,說的絕不是假話!”
陸天恩瞠目結舌,囁嚅以對:
“哦。我不是懷疑醫(yī)生,是……是……哎,著急……”
榮安明白了——他詞不達意,是因為心亂;而這更顯示出事態(tài)嚴重,更應該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于是,榮安深吸了一口氣,再從容地對他說:
“您先別急,水姑娘的病和目前的情況都還不算太嚴重,還能想出法子來解決,您且心平氣和地聽我說說,然后再仔細地想。方才,我與老沈、吳媽作了一次詳談,對水姑娘的一切都了解了。首先,咱們以往的猜測沒有錯,水姑娘并不是一般的藝人,原來也是位官家小姐,辛亥以后,家道中衰,不久,父親去世,情況更壞。她的生母是側(cè)室,早年曾以唱鼓書為業(yè),一向不容于正室和正室所出的子女,老太爺逝后便令她們遷出家門,自謀生計。她為奉養(yǎng)母親,只得也以賣藝為業(yè)!”
陸天恩傻住了,愣了好一會才發(fā)得出聲音來:“好可憐!”
榮安再往下講,告訴他的是更不幸的事實:
“水姑娘從小身子骨就不甚強壯,以往喜愛讀書,帶了幾分文弱,遭逢變故之后,心中悲苦,更常鬧病,但為了奉養(yǎng)母親,硬是撐著一口氣,外出賣藝。這一次,在臺上倒了下來,確是最嚴重的一次,原因是過度勞累,但,也摻上了其他原因。吳媽說,她心情起伏,一夜沒好睡……”
陸天恩認真地聽著,卻沒能聽出他的話里話,沒有聯(lián)想到水飄萍的心情起伏和自己有關,因而只想到片面,說話便像喃喃自語:
“是……是的……我也常常感覺到,她眉頭帶愁,心里藏悲。原來,她的身世這么可憐,又這么堅強地撐著,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她從來不說,為什么呢?唉!是她不想讓我知道吧,應該讓我知道的呀?!?/p>
他的神情有如夢幻,榮安以清明的利眼直視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內(nèi)心,然后以堅定的語氣說:
“小叔,有些話,我可得直說了,再不說,我自覺對不住良心。”
陸天恩的心神沒有完全從夢幻中回返現(xiàn)實,不能夠體會他的想法和說法,有點茫然。
“什么事?”
榮安下了破釜沉舟般的決心說話,即使微帶困難,態(tài)度也是堅定的。
“我是旁觀者清——我覺得,這段日子里,您對水姑娘——很不尋?!泻脦状?,我想說沒說,但現(xiàn)在,不能不提醒您。”
陸天恩不明就里,但很誠懇地回應:
“你是說,以往,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不注意她的健康——我疏忽了!”
榮安打斷他的話: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要說的是,您即將成親,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言簡意賅,而有如五雷齊轟,陸天恩立時被震成失魂落魄,臉色翻成慘白,嗓子啞了,沒有辦法答話。
榮安卻想要他面對現(xiàn)實,解決問題,于是更認真地直視著他,更認真地勸告他:
“這事,您得考慮清楚,必須非常慎重??偛荒埽贿厓汕橄鄲?,一邊洞房花燭,天底下,能有這種做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