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會是最后一次呢?靈芝進了門,老太太很快就要抱重孫子了。再一眨巴眼,老太太又要開開心心地給這個小小子辦喜事了!”
老太太啞然一笑。
“真等到重孫子娶親的時候,我可老到什么也管不了了——還是趁現(xiàn)在,話還能說,路還能走,眼還能看,把天恩的事給辦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shù)?,讓他曉得了什么事該怎么辦。將來,等他有了兒女,可以照樣辦下去。樹有根,人有源,我就是老根、老源?!?/p>
陸夫人連忙接下話頭:
“老太太還不只是根源哪,老太太是咱們這個家的屋頂、屋梁,撐住了這個家,還頂住了風(fēng)雨烈日,讓孫子們有個安逸的窩!”
她是有感而發(fā),但陸老太太卻笑了起來。
“你怎么沒說,我是只老母雞呢,把孩子們都兜到翅膀里面養(yǎng)尊處優(yōu)!”
她平常極少說笑話,偶爾來上這么一句,便連丫鬟們也被逗笑了。
晚霞湊趣似的來上一句:
“老太太準(zhǔn)是雞神下凡,有一雙金翅膀,給咱們家當(dāng)屋頂!”
她是陸老太太貼身的人,全天候相處,最了解老太太,遠勝于有血緣關(guān)系、即將成為陸府成員的金靈芝。
盡管金夫人每天都會在料理層出不窮的家庭糾紛和為她準(zhǔn)備婚事的百忙之中抽空來和靈芝說話,開導(dǎo)她,讓她明白家族的命運和老太太的苦心,多次重復(fù)地說。卻奈何,她的心已經(jīng)封閉起來了,不想,也不愿了解這一切。婚期一天天地臨近,她心內(nèi)的門窗則逐漸關(guān)閉、上鎖,整個人也變得沉默寡言、足不出戶。
她沒再對這樁婚姻表示意見,每天聽完金夫人的開導(dǎo)之后便默不出聲地回房,靜待時間流逝。
而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去,婚期一天天地逼近,她像麻木了似的,沒有多大的感覺。
陸天恩的情況卻與她完全相反——他的感覺敏銳極了,對婚期的一天天臨近,他煩惱、著急、焦慮,精神上負(fù)荷著千鈞重?fù)?dān),苦不堪言。
原因當(dāng)然是水飄萍。
水飄萍只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天。清醒后,她就堅持自己沒有病,只是累了,現(xiàn)在休息夠了,該重回茶園演唱;再怎么勸說,她也只肯住一夜;第二天,回到茶園,如常登場。而經(jīng)過了這次病倒的事,她變得更懂事,更了解自己的命運和正確的自處之道。于是,她更加盡心盡力地投入演唱中,務(wù)求自己的曲藝盡善盡美;也盡力維持心情平和,以免再度病倒,給別人添麻煩。同時,她改變了與陸天恩相戀的基本心態(tài)。從昏迷中醒來后,她苦思了好些時候,但是,沒能思索出結(jié)果來,最終,她放棄了苦思,告訴自己一切順其自然,以免心中煩惱。于是,心緒為之一變,變得以珍惜這段情緣的態(tài)度來面對陸天恩,因而臉上的輕顰少了,淺笑多了。
這么一來,便讓陸天恩更加心儀,更難割難舍,而隱藏在心底的煩惱也更重。對著她的時候滿懷喜悅,背著她的時候,一想起自己的困境來,常不自覺地愁眉苦臉。沉浸在戀情中的兩人,心情竟完全相反。
幸好,苦思了兩天的榮安想出了一個暫時化解困難的辦法:
“您看這樣好不好,讓水姑娘離開北京,到外地去唱兩個月,避開您的喜事。丁老板那兒,我去商議,請他給水姑娘挪開檔期。外地呢,我認(rèn)識天津和濟南的場子,安排水姑娘過去,各唱一個月,不會有問題的!”
沒有更好的辦法,也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只能應(yīng)付眼前,但對陸天恩來說,這已是及時雨。他立刻連連點頭,接受這個安排,而且由衷地感謝榮安:
“多謝你費心,想得出這么周全的辦法來。事情也得偏勞你來辦,我只能謝上加謝!”
榮安卻似有感而發(fā)地輕聲一嘆:
“那天,我看您閑著,請您去聽大鼓,沒想到,鑄了錯,該我擔(dān)錯的,水姑娘卻無辜受累?!?/p>
他年紀(jì)比陸天恩稍長,對人世間的情緣和無可奈何的處境多了點理解和領(lǐng)悟,也別有感觸。而在嘆息過后又很快回到現(xiàn)實里,很冷靜地提醒陸天恩:
“不過,這個辦法只是‘緩兵之計’,緩上兩個月。兩個月后,水姑娘返回,還是得想出個‘長久之計’來!”
而這一次,陸天恩的反應(yīng)與以往不同了。確實曾經(jīng)苦思過,他能給榮安說出個具體的想法來:
“我認(rèn)真地想過,這個時候,實在不能向老太太、太太說水姑娘的事;但,過上一段日子,也許,就是兩個月后吧,我去求老太太?!?/p>
榮安大感欣慰,覺得他畢竟有誠意、很認(rèn)真地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而且提出的是個兩全其美之計,于是,很認(rèn)同,也更樂意幫助他。
“您說的是,過了這段日子再求老太太恩準(zhǔn),就容易得多了。只要老太太點頭,讓水姑娘進門,便什么問題都沒有了。避開婚期的事,您放心,我立刻辦!”
他說到做到了,立刻寫信到濟南,并親自去天津,聯(lián)系了兩家他熟識的茶園,以兩倍的包銀商請水飄萍前去演唱,又說服了丁老板讓出檔期。
“這個事,您可是一本萬利哪。您看,天津、濟南那邊缺角兒登場,肯出兩倍的包銀。水姑娘去唱兩個月,拿的是雙份,身價也就上去了;等著回來這兒,因為是履行舊約,還按著跟您簽的舊約上的價碼。”
商人重利,他覺得,動之以利,一定能見效,因而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果然,丁老板立刻點頭。
水飄萍跟前,他讓吳媽和老沈去說,重點還是“兩倍包銀”。水飄萍既然有奉養(yǎng)母親的經(jīng)濟壓力,當(dāng)然很樂意接受外地的高價約請。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心里有幾分明白又絕口不說的吳媽和老沈飛快地替水飄萍整理好行李,陪著她到外地演唱。
第一站是天津,距離不遠。榮安購?fù)琢巳龔埢疖嚻?,交給老沈,又仔細地叮嚀了一些到達后該注意的事。所有的準(zhǔn)備工作就全部完成,只待時間一到就準(zhǔn)時出發(fā)。
不料,出發(fā)當(dāng)天,陸天恩卻出了新的狀況。
他原本要親自送水飄萍到火車站,而因為心里千絲萬縷交織糾葛,前一夜便輾轉(zhuǎn)反側(cè)地難以入眠,兩眼直盯帳頂,張望一片黑茫,挨到天色翻出一絲魚肚白,便索性起床。心里先想著盡快出門去送水飄萍,一跨步才想到此刻其他的人都還沒有起床,只好停步,退回桌前坐著,對窗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