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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花好月圓。
天暖以后,茶園的生意當然遠比惻惻輕寒的早春要好得多,園中欣賞“來自京師的名角水飄萍”的曲藝的茶客也日漸增加,幾天后就場場滿座,使她成為天津曲界最受歡迎的藝人。這個情形,不但讓茶園老板高興得笑口常開,主動增加她的包銀,也讓她從茶客的掌聲和叫好聲中得到了成就感和滿足感,減去了幾分離愁。
于是,月圓之夜,她接受了茶園老板的建議,換上一套正紅色繡并蒂牡丹花的旗袍,把人襯得喜氣些,更有“紅角兒”的氣勢,而貼出的曲目仍是“黛玉葬花”——這一樁,她拒絕了改換的建議:
“我現(xiàn)在心里想的就是這個,只有唱這個才能唱好,不能換成吉祥喜慶的段子!”
感傷中帶著幾分凄涼,卻是她內(nèi)心的投影;詞曲俱美,美到極致,化為悲愁,更是她自己的寫照: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春三月,大觀園中姹紫嫣紅開遍,將天地都織成了錦繡;卻不料,忽兒的一陣狂風,吹散了花瓣,吹落了花蕊,真?zhèn)€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黛玉一見,傷心落淚,說,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她非常認真地演唱,唱得非常投入,因而恍惚中,她仿佛成了被風吹落枝頭的花蕊,又仿佛她就是見落花而傷心落淚的林黛玉,甚至,這三者是合而為一的,根本無法區(qū)分。而淚珠從她的心靈深處緩緩成形,緩緩上升,上到眼眸中徜徉,然后溢出;她已忘情所以,絲毫沒有察覺,于是淚珠緩步下滑,從頰到顎,一路而去,終于淋濕她胸口上的并蒂牡丹。
這場演唱非常成功,茶客們聽得如癡如醉,掌聲久久不絕。而她自己卻對如雷的掌聲恍若未聞,曲終人散之后,她依然留在詞曲的情境中,久久不能回到現(xiàn)實。
甚至,入夜以后,萬籟俱寂,她的心仍在黛玉與落花之間徘徊。屋里的燈滅了,月光穿過重重窗紙和錦帳在她面前鋪出一層若有若無的光網(wǎng),春來盛開的繁花吐芳,也悄悄地滲過門縫窗隙,飛到她的鼻端,帶給她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一起為她營造出柔和舒怡的氣氛,一起帶領(lǐng)她走進夢鄉(xiāng)。卻怎奈,臥在柔暖的錦被中的她一絲兒睡意也沒有;更壞的是,子夜一過,寒氣悄然襲來,令她又開始咳嗽。
咳得厲害了,明確地感到難受了,才促使她的心境返回現(xiàn)實。她仰身坐起,披上冬日用的厚重斗篷給自己保暖,咳嗽稍減后,她下床、開燈、吃藥。
折騰了好一會兒,咳嗽逐漸平息,偏還是了無睡意,于是,她靜坐窗前等待天明,而隔窗望月,望見的月影中恍然藏著陸天恩的人影,正深情款款地向她回望。她輕輕一顫,雙手不由自主地打開抽屜,取出陸天恩的來信。
陸天恩幾乎每天來一封信,半個多月下來,積了厚厚的一疊。信中并沒有具體的事,而只是反復訴說思念。她則每每一讀就想舉筆回信,宛如與他對坐相談一般,雖然一樣沒有具體的事。
此刻也不例外。她下意識地拿出紙筆來,開始向他訴說自己在演唱黛玉葬花時的感覺……
月光與花香依然陪伴著她,陪著她陶醉在唯美的小我世界中,使她沒能清明地料知此刻的陸天恩正值洞房花燭……
天亮前,她寫好了信,又深情款款地把每一個字都細看了一遍,改了幾個字,重謄一遍,然后,裝進信封;而就在這剎那間,心里為之一動,竟想道:
“這個時候——他——也在寫信吧?”
兩人都是每天寫信的——心有靈犀,也許,天天都在同一時候思念對方,提筆寫信——這么一想,心里立刻涌起花蜜釀成的溫泉,又甜又暖;而臉上的紅潮也漸漸浮升,終至于紅如火焚,燥熱難當,但她不自覺,依舊對窗而坐;直到天亮后吳媽過房來看她,才發(fā)現(xiàn)她額頭滾燙,眸中半迷半蒙著水光,而神志并不完全清醒。吳媽立刻喂她吃藥,扶她上床歇息,同時接過她手中的信,一面暗自搖頭嘆息,一面還是決定拿去給旅店的伙計,煩他代為寄出,也一面在心里嘀咕:
“唉!小姐就是把這個‘情’字看得這么重。但愿,這陸少爺不辜負她才好!”
而這只是“但愿”——她哪里能得知陸天恩的情況呢?
天色大亮后,陸府的云錦樓外有數(shù)不清的鳥兒迎著初升的晨曦高歌,自由飛翔,合力將天地間描繪成一幅“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的美景,充滿了盎然的生機;但是,云錦樓內(nèi)的氣氛卻是呆板的、沉悶的。
金靈芝對鏡而坐,漣漪捧著首飾盒站在旁邊,一名仆婦站在她身后為她梳頭,將她黑絲緞般的長發(fā)梳成如意髻,盤在腦后,再戴上一朵象征喜氣的大紅牡丹花。但她的臉上卻毫無表情,眼中沒有神采,更沒有新嫁娘原本該有的嬌羞、甜蜜和喜悅,而像個木偶般的任人擺布。
陸天恩也像個木偶般直愣愣地坐在床沿上,已經(jīng)梳洗完畢的他頭發(fā)整齊得一絲不茍,面色白里透紅,但神情卻有如失魂落魄,像是靈魂早已飛遠了,只剩個穿著新衣的軀殼。
一陣腳步聲傳來,房門被推開,喜娘和一名仆婦走進來,仆婦手中捧著一個托盤,盤上有兩個蓋碗。
喜娘以歡欣的聲音和語氣說吉祥話:
“來,來,來,新人請用‘棗生桂子湯——’”
她轉(zhuǎn)身伸手掀開碗蓋,顯露湯里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一面又高聲贊頌。
“愿新人早生貴子!”
她提高聲音說話,但隨即感受到周遭的氣氛不對,每個人都像木偶似的沒有表情,沒有反應(yīng)。她愣了一下,聲音到了舌尖上就原地打轉(zhuǎn)似的頓回來,讓她沒法子再繼續(xù)說話。
看完鏡中的自己,金靈芝依舊面無表情,但也從鏡中看到仆婦將一碗“早生貴子湯”端到她跟前來。突然,鏡中的她眼睛一眨,一顆眼淚落了下來。
漣漪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連忙放下首飾盒,拿手絹為她拭淚,一面囁嚅地小聲喚她:
“格格……”
金靈芝毫無反應(yīng),漣漪心里發(fā)慌,不知道該怎么辦好,而春夢卻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很恭敬地說話:
“少爺,少奶奶——太太打發(fā)我來幫著伺候——”
沒有人回應(yīng),她的聲音一停,四周就陷入冷寂。她立刻警覺到氣氛不對,立刻盡力化解——露出笑容,一口氣往下說:
“方才,我伺候太太到老太太那兒,老太太興致極好,滿臉喜氣。這會兒,一定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待會兒,我就伺候少爺、少奶奶到大廳去,拜見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