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先行,離開了人群,身影便非常完整,金靈芝卻因為身前身后都有人,影子是破碎的,一如她的心緒。
時節(jié)剛?cè)胂?,春花還沒有凋零,兀自展現(xiàn)最后的艷容,走在廊下的她,所觸著的只是為廊瓦樹蔭遮去大半后的殘余陽光,她依然不想面對,只奈無法遮擋,便垂著眼皮不正視。而已有好幾個月不接觸陽光的她,原本白里透紅的臉頰已失去紅光,成為白雪,一如婚姻生活使她的生命失去了光與熱。
回到從小生長的地方,她的心中竟是一片茫然,像個布偶似的由著弟弟帶領(lǐng),一步步地往前走,到大廳去會見母親。
突然,珊瑚從大廳里跑出來,以非??斓乃俣扰艿剿媲?,神情慌張,聲音急中帶喘。
“格格……福晉,有事料理……請格格先到流月軒歇歇……”
金靈芝對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也沒有立刻聯(lián)想到什么,只是微微一愣。但是金毓卻不同,他立刻神色一變,先看了珊瑚一眼,再轉(zhuǎn)頭看看金靈芝,然后再把目光轉(zhuǎn)回珊瑚,猶豫了一下,盡量使用溫和的字眼詢問。
“還是,側(cè)福晉們?”
珊瑚沒有回答,難過地低下頭去,低下后才輕點了一下。
金毓咬了咬牙,對金靈芝說:
“姐,你先歇歇——珊瑚先陪你到流月軒,我上大廳去!”
說完,他跨著大步走了。
大廳里,金夫人居中端坐,獨自面對眼前的難題。四名姨奶奶分坐左右,她們所生的九名子女環(huán)立身后,總共十三個人,在氣勢上有如對金夫人形成包圍;而金夫人身邊只剩下珍珠一個丫鬟,怎么看都顯得勢單力薄。
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種因早已埋下,爆發(fā)便是必然——為首的大姨奶奶朝著金夫人咄咄逼人地說話:
“雖說老王爺不在了,年頭兒也不一樣了,孩子們可都是老王爺?shù)挠H骨血,就算是庶出,活該矮人半截,可也不能矮到連門檻也過不去了——您說是吧?”
金夫人身體微微發(fā)抖,緊閉雙唇,一言不發(fā)。她雖然容貌與陸老太太十分相像,但是眼角眉梢少了幾分威嚴(yán)之氣,實際上的個性和能力也少了陸老太太的威權(quán),面對著這場面,既鎮(zhèn)壓不住,也化解不了,因而情況極壞。
二姨奶奶呼應(yīng)大姨奶奶的話:
“福晉能偷偷賣了地,準(zhǔn)備給自己的兒子出洋讀書,又把出了嫁的女兒接回來住,花公賬的錢——明擺著讓我們吃虧呀——平日里說,老王爺不在了,沒了進賬,得省著點過日子,是拿這個話克扣我們呀,叫我們都認(rèn)了;這會兒,賣了地,總該分點給我們了吧!光顧著自己兒子女兒,忘了老王爺還有別的兒子女兒,這是天理不容的呀!”
金夫人還是一言不發(fā),但是氣得身體抖得更厲害,臉色白得發(fā)青,眼角隱隱閃動水光。站在一邊的陳管家看不過去了,站出來幫金夫人說話:
“側(cè)福晉誤會了,從老王爺走了以后,陸陸續(xù)續(xù)賣的幾塊地,得的錢都用來做府里的用度了。而且,最近并沒有賣地——賬冊都在,側(cè)福晉們隨時可以查看!”
二姨奶奶發(fā)出一聲冷笑:
“賬能作假的,賬冊上記的賬是真是假,我們查看得出來嗎?”
陳管家為之氣結(jié),卻想不出話來反駁,急得頭上冒汗;而大姨奶奶又往下說:
“以前的賬是真是假,我們都只好忍了,橫豎是吃大虧了——現(xiàn)在,可得給我們一個公道了!一樣是老王爺?shù)膬鹤樱鲅笞x書,就全部出洋讀書;年紀(jì)還小的,緩幾年走,也該先把路費、學(xué)費讓各人的親娘先收好。女兒嘛,就比照大格格出嫁花的錢,一人一份……”
她說話的當(dāng)兒,金毓進來了,已在門外聽到不少話的他,情緒很激動,臉上掙成一片血紅,臉頰鼓起,眼中含怒,但是強自忍耐著,維持了表面的平和。他走到金夫人跟前,極力作若無其事狀,但是聲音帶顫:
“額娘——”
金夫人抬眼朝他一看,突然間,原先苦苦撐住精神的意志力一下子崩潰,伸手拉住金毓,隨即放聲痛哭起來。
從來沒見她這么失態(tài)過,全部的人登時傻住,原先尖銳對立的火爆場面像被魔手指了一下似的全盤頓住。
金毓也急了,竭盡全力地安撫金夫人,讓她漸漸止了哭。
“額娘,您先回房歇歇——我來跟她們說吧!”
年僅十七,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事情的他,第一次看見母親面對困境、當(dāng)眾痛哭,突然覺得身為嫡長子的自己必須負起責(zé)任來,因而變得非常堅強,也非常堅定。
金夫人以半帶依靠的眼光看他一眼,卻有一半是害怕和難過,而且意識到他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應(yīng)付不來這場面,因此,身體又發(fā)了個輕顫。
“你來說——我在這兒——一起聽聽……”
金毓轉(zhuǎn)身面向姨奶奶們,目光和神情都突然從帶著稚氣的溫文儒雅一變?yōu)閲?yán)厲,說話的聲音和語氣都飽含沉痛,但是斬釘截鐵。
“朝廷沒了,已經(jīng)十年;阿瑪走了,已經(jīng)兩年;三綱六紀(jì)全都沒了!”
他以嚴(yán)厲的目光掃向姨奶奶們,掃得她們噤若寒蟬,但卻也不甘示弱的以備戰(zhàn)的眼光回瞪他,準(zhǔn)備伺機出擊。
他原先毫無心理準(zhǔn)備,但是一下子被悲憤之氣逼出了決斷,毫不猶豫地以破釜沉舟般的氣勢往下說。
“樹倒猢猻散吧——你們不過是要錢,容易辦得很——陳管家先費幾天工夫,把所有的地產(chǎn)、房產(chǎn)、庫藏都理個清單,然后找買主,賣了錢,每人分一份;連這所府第……”
他一口氣說著,情緒激動得胸口大幅起伏。而聽了這話的人們卻因為他作的決定大出意料之外,全都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