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額娘費盡心力，苦苦支撐，維持著這個家，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顏面而已——為了不讓外人說，她守不住老王爺留下來的家業(yè)；為了不讓家里的人說，咱們得降格以求了；所以，她要咬著牙支撐下來。但是，這是沒有必要的事——首先，這個家已經(jīng)千瘡百孔，再撐也撐不了多久了；其次，顏面算什么呢？不值得為了虛假的顏面受這么多苦；更何況，她苦苦支撐著這個家，你們卻要拆掉這個家——用不著你們動手了，我現(xiàn)在就決定，分家，盡快辦——你們每人拿一份錢走，大家，散了——”

金夫人聽得如受重重一擊，她既沒料到兒子會這么說，一聽之下卻也醒悟。這樣的結(jié)局其實是必然的，只是自己以往不肯面對，因而苦苦支撐著，維持著表面上的完整，維持著門第的顏面，仿佛一個人用華美的外衣蓋住已經(jīng)長了惡瘡而潰爛化膿的身體，以往，她總是竭力維持，其實心里也明白，沒辦法長久的。

只是，她用來遮蓋潰爛的華衣一下子被掀開來，自己費盡苦心撐住的這座府第的骨架一下子倒了下來，多年的心血白費了，她的精神無法承受這重大打擊。原本還掙扎著挺起胸來說句話，不料心頭一急，反而暈了過去，一下子倒在珍珠懷里，珍珠立時失聲尖叫。

“福晉——”

金毓立刻搶過身來，伸手扶住金夫人，慌亂地滿口叫喚，不由地滿頭大汗，模樣十分狼狽；姨奶奶們則被這情形鎮(zhèn)住了，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但也沒有人退離，而實則是所有的人都慌了，傻了，束手無策地僵住了。

金毓急切地喊叫：

“請大夫——快請大夫！”

怎奈，沒有人回應(yīng)，也沒有人付諸行動。

陳管家看在眼里，心里很明白，眼前這些婦人孺子，全都沒有經(jīng)歷過世事，遇事不會料理。于是，他冷靜地上前給金毓提建議：

“先讓老媽子們扶福晉回房歇息吧——福晉該是急了，一口氣喘不過，暈了，大約還不用請大夫——扶她躺下，用毛巾沾冷水擦擦頭臉會好得多，再讓她喝點水，睡一會兒就沒事了！”

金毓接受建議，陳管家又幫他發(fā)話：

“各位側(cè)福晉，請先回房吧——橫豎事情定了，分家、分錢，管保大家滿意，只是，這會子，且讓福晉歇口氣吧！”

場面總算穩(wěn)下來了，而金毓還是手忙腳亂地折騰了許久，才讓金夫人上床入睡。然后，顧不上讓自己喘出一口大氣來就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流月軒來看望金靈芝。

金靈芝獨自在流月軒中呆坐了大半天，倒沒有生出不悅的感覺，主要的原因是姨奶奶們吵吵鬧鬧地爭奪財產(chǎn)，根本是常有的事，早在她出嫁以前就因為看多了，麻木了，完全不在意了。

她定定地坐著，等候糾紛過去。流月軒里的陳設(shè)完全保留了她出嫁前的舊觀，仆婦們送到她面前來的清茶、點心和瓜果也都和以前一樣，半點都沒有改變，但她沒有食欲，連看都懶得看。但是，漣漪隨身帶來的藥煎好了送上來，她好好地服下，減少了生理上的不適，心情也就維持了平和。反倒是陪著她的珊瑚精神緊張，焦慮不安，而且強忍著不說出心里的話，看起來非常難受。

金靈芝微有所覺，想問她話，但話到舌邊，自己就忍住了，耐著性子等金毓過來。

金毓則是一進門就先向她道歉：

“真是對不住，讓你久等了！”

金靈芝報以溫和地回應(yīng)：

“我自個兒坐會，不要緊的——不過，那幾個，吵得很厲害嗎？看你折騰得滿頭大汗！”

金毓重重地嘆了口氣，頓了一下才以沉定的語氣告訴她：

“原本，額娘再三交代，別讓你操心，別讓你煩心，讓你過段安安靜靜的好日子，養(yǎng)足身體，好生個胖娃娃；沒想到，她們偏要揀你回來的時候吵鬧，吵得比以前嚴重得多——方才，我實在忍不住了——答應(yīng)她們分家——我也不出洋去了，留在這里，把家當(dāng)都料理清楚，田產(chǎn)、房宅、庫藏，全都賣掉，換成現(xiàn)錢，阿瑪?shù)膬鹤用咳艘环?！?/p>

“什么——”

金靈芝滿臉慘白，滿眼淚水，心情因為遭逢變故而不再恍惚，但也因為事出突然，她驚愕得幾乎無法接受現(xiàn)實。

“你說……全都賣掉？可是……咱們……多顯赫……多大，多好的家……”

金毓卻非常冷靜，定定地看著她，對她曉以大義。

“咱們家再大，再顯赫——也都是過去的事了，我要面對的是眼前的難題。她們已經(jīng)鬧過好多回了，額娘總是委曲求全；但這一回，鬧得太大，太不像樣了。我認為，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就辦了吧！”

金靈芝滿心顫抖，直著眼睛注視他。

“額娘——怎么說？”

“一會兒，我陪你去看她，讓她親自說——方才，她已經(jīng)同意我的做法——只是，事情急了，她暈過去了，讓她睡一會兒就沒事了。醒來后，她更能想得通，分家，是咱們家唯一的結(jié)局，也是最好的結(jié)局，分家以后，她才能過上安穩(wěn)、清靜的日子！”

他的聲音和神態(tài)都非常沉穩(wěn)，像是在這經(jīng)歷變局的當(dāng)兒，環(huán)境逼得他一下子長了十歲似的，使他不再是個未涉世事的少年，而是個當(dāng)家做主的王府少主。

金靈芝錯愕不已，對他的轉(zhuǎn)變也很難接受，但是瞠目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氐浇鸶胖欢潭處讉€小時，竟面臨上這多重的變故，令她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而開始覺得全身發(fā)冷。

金毓畢竟還是少年，觀察、洞徹的能力還欠火候，沒注意到她的反應(yīng)，更體會不到她的心情，一口氣連著說下去：

“你放心！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跟她們把賬算清楚，然后，散伙——從此，額娘可以過點耳根清凈的日子！”

金靈芝囁嚅地低聲說：

“這座府第是祖先留下的……不能留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