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毓嘆了口氣,接下來卻昂首朗聲:
“留著做什么呢?只會招麻煩,招啰嗦。首先,歸誰,就有的吵;其次,留著不賣,家產(chǎn)就沒有辦法分得公平;更要緊的是,留著,還得要付大筆的維持費——賣一次地,只夠用一年半載——額娘已經(jīng)苦苦支撐了好幾年,以前,我不了解,現(xiàn)在,我認為根本沒有必要!”
他說話的態(tài)度、語氣都非常堅定,但人卻不知不覺地往窗口踱去,然后再轉(zhuǎn)身面對金靈芝,因而背光,臉色很暗淡。
“時代不一樣了——朝廷沒有了,王府怎么維持得下去呢?別的王府,不也都陸續(xù)在轉(zhuǎn)手?早晚,一座都不剩的!”
金靈芝無言以對,默默地看著他,心里百味雜陳,但是認同了他這“覆巢之下無完卵”的說法,悄悄地低下了頭。
金毓卻很替她著想,想到了她的處境,立刻用非??隙ǖ目跉鈱λf。
“不過,姐,你放心住下去——陳管家說,賣地、賣房的事,快不了,至少要半年的時間才能辦周全——這半年,你安安靜靜地住著待產(chǎn)——”
金靈芝心頭一震,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令金毓、也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
“不——我不住——”
金毓不了解她的心思,登時目瞪口呆。
金靈芝心口一陣狂跳,忍不住又要落淚,于是轉(zhuǎn)身背對他。但是,轉(zhuǎn)身之后竟然無淚,她環(huán)顧四周,流月軒里的陳設(shè)和她出嫁前完全一樣,只奈何,這里已不是屬于她個人的小天地。從她一進門,就恍有陌生感,現(xiàn)在,印證了自己的感應(yīng),這里已不是她的家。
一切都清楚了,她便不再心神恍惚,也能面對現(xiàn)實:
“額娘醒了,我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然后,我就回去——”
金毓萬分為難,說話結(jié)巴:
“姐……額娘,讓你回來……”
金靈芝搖搖頭,背對著他,她更能盡情吐露心聲。
“我不能住在這里——我已經(jīng)出嫁了……而且,你們要分家,這里,要賣了,要改成別人的家……”
環(huán)顧四周,她委實有幾分依戀,但也自知,已定的命運絕改變不了,只有無奈的屈從;她只有返回夫家去,雖然那里在精神上也不是她的家——她沒有真正的家,在這世上,她是個喪失了歸屬的人。
金毓很艱難地提醒她:
“但……你不住,額娘會……很傷心……”
他咽了一口氣,克服心理的障礙,再繼續(xù)往下說。
“昨天,額娘說了好幾次……說你……住在陸府,心里不高興,有了喜,身體會難受,她實在不放心……說什么也要接你回來??!”
金靈芝默默地聽著,卻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畢竟是生身的母親啊,為她操上這許多心;但,哭過之后,她的心重回冷靜的思考,于是,她向金毓搖搖頭:
“我住在這里,心里會更難過——要眼睜睜地看著變賣財產(chǎn)分家,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找額娘吵鬧——再說,我住著,給她們多個吵鬧的話題,不又是給額娘添煩添氣嗎?”
金毓覺得她說的對,但是一時間答不上話來,便愣了好一會兒。而后,他嘆出一口長氣,低下頭,咬著嘴唇說話:
“但,但……你就這么回去,額娘……一定傷心!”
金靈芝含淚說話:
“我想個別的理由——讓她心里好過的理由——一會兒,她醒了,我親自去向她說——”
金毓想了想,小聲地向她請求:
“這樣好不好——你先住一宿,明天一早,我去找姐夫,讓他來向額娘說,要接你回去。這樣,額娘認定你們夫妻恩愛,不愿分離,心里就不一樣了!”
終于想出了個好主意,然而,金靈芝的第一個反應(yīng)卻是搖頭——她不想見到陸天恩,何況是讓他來接——但是,一頓之后,她的想法就改變了。
為了讓自己的母親安心、放心、不傷心,確實是有必要偽裝成夫妻恩愛、婚姻美滿的樣子!
這場戲必須演——她欣然同意了金毓的主意,也要求自己在母親面前表演得天衣無縫。至于陸天恩,她也認為他有義務(wù)配合,畢竟,他的身份是女婿。
然而,此刻的陸天恩,正徹底地忘了自己是金府的女婿——坐在水飄萍的病房里,他理所當(dāng)然地眼里、心里都只有水飄萍。
而心里是蒙著陰影的——到達醫(yī)院的時候,他先與水飄萍的主治大夫談了話,對她的病有了初步的了解,一顆心便往下沉。
“肺病——水姑娘患的是‘肺結(jié)核’,俗稱‘肺癆’,是由結(jié)核菌侵入而起。目前,這是屬于極難醫(yī)治的重癥之一;同時,這個病容易傳染,靠近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要特別小心!”
大夫以溫和的語氣給了他無情的宣告和提示,也把他的心推進冰窖里;但是,一走進病房,見到水飄萍,心境又立刻大變。
水飄萍對自己的病情沒有深入的了解,體會不到嚴重的程度;卻因為了解了陸天恩的情意,肯定了這段戀情,心中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希望,因而精神非常好。她靜靜地坐著,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甜蜜的柔光。陸天恩一進門,四目相對,眸光更是從微暖的春水化為香醇的甜酒,徜徉著醉人的漣漪。
陸天恩輕輕一顫,既不忍心把主治大夫的話告訴她,也情不自禁地走近她,在她面前坐下,輕握著她的手,與她一起沉入醉人的漣漪中,而后,遺忘了原本蒙在心里的陰影。
但,這遺忘只能是暫時遺忘,更不是陰影能化為烏有——在返回陸府的半路上陰影就回到了他的心里,使他反復(fù)地想起主治大夫的話,心上、眉上立刻愁云密布,也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
“她這種病是絕癥……目前,還沒有能治愈的方法和特效藥……那么美,那么好的人,竟然得了絕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