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信念
Believing in Nothing
通俗現(xiàn)代主義者中最早也最為激進的當屬達希爾·哈米特,工人階級出身的他剛開始為那些低俗雜志寫作,49并很快進入了名氣響當當?shù)陌柛ダ椎隆. 克諾夫(Alfred A. Knopf)出版社。哈米特在他最高產(chǎn)的那幾年里,成功地調(diào)和了他所身處的文化中一些最深刻的矛盾:他曾是一個平克頓Allan Pinkerton:惡名昭著的私家偵探,他于1852年成立了以其名命名的美國首家私家偵探所。 ——編注偵探,看上去卻像個貴族;他雖然只是一個低俗疑案小說(pulp mysteries)作家,卻被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ertrude Stein)本人當做語言大師。他是繼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之后最重要的流行偵探小說的革新者,但他還是廣告推銷員、好萊塢寫手、福克納的酒友、連環(huán)畫的作者和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19]
哈米特早期的故事和小說發(fā)表在專登小說的廉價期刊上,在平裝書和電視出現(xiàn)之前,這些雜志為數(shù)以百萬計的讀者提供了情節(jié)劇式的幻想。歷史學家李·塞弗(Lee Server)說,在低俗期刊的鼎盛時期——主要是在1920、1930年代——它們“對極少邏輯、可信度或‘好品味’標準的狀況負有責任”[20]。它們窮盡既有的標準人物和類型(科幻、西部、間諜、南海冒險和現(xiàn)代浪漫故事)的可能性后,便會生產(chǎn)出新規(guī)則和奇異的混血物(hybrids,劍與魔法[swordandsorcery]、“奇怪的威脅”、黑幫分子、超級英雄和蒙面復仇者)。偵探故事是低俗消費品中最受歡迎的種類之一,并發(fā)展出了很多次類:“麻辣”偵探故事(“spicy” detective)、牛仔偵探故事(cowboy detective)、神秘偵探故事(occult detective),等等。與其他類型一樣,它們那駭人的亮色封面表現(xiàn)的是半裸女人和保持著暴力造型的男人。
低俗小說作者的收入是如此微薄,以至于他們通常專攻于一種無意識寫作(automatic writing)。相比之下,達希爾·哈米特是個辛勤的手藝人,并成為一個所獲酬勞不菲的明星。他和同為《黑面具》(Black Mask)雜志作者的卡羅爾·約翰·戴利(Carroll John Daly)一道,于1923年左右“發(fā)明”了硬漢偵探,這顯然是對那些由愛倫·坡和阿瑟·柯南·道爾爵士(Sir Arthur Conan Doyle)所開創(chuàng)的業(yè)余解謎偵探的反動。他早期的故事和小說為與《黑面具》的整體氛圍保持一致,有著和“吉斯通警察電影”Keystone Cops Movie:1912年至1917年間,由吉斯通電影公司出品的一系列無聲偵探電影?!g注一樣的速度,死尸比伊麗莎白時期的悲劇還多。有時,主角的強硬被夸張到滑稽的程度:在《血腥的收獲》(1929)中的某段,大陸奧普The Continental Op:達希爾·哈米特創(chuàng)造的無名硬漢偵探角色?!g注整晚與一個金發(fā)蕩婦一起喝金酒,洗了個冷水澡,其后又和一個殺手打了幾個回合,把他制伏后交給警察局;接著,他又洗了個冷水澡,和另外兩個殺手搏斗,把一個打暈在地,把另一個打跑了;之后不久,盡管他的手腕已經(jīng)被流彈擦破,并且也沒有再洗冷水澡,他還是捕獲了一個在逃罪犯,解決了讓當?shù)鼐祛^疼了幾年的謀殺疑案(murder mystery)。
50但是,哈米特仍然是個具有宏大文學抱負和嚴肅政治信仰的人?!堆鹊氖斋@》生動地描繪了狂野西部的墮落,故事的背景年代充斥著流血的勞動抗爭、白宮丑聞和禁酒令時期風格(Prohibitionstyle)的強盜行為;它從不表露公開的傾向性,而是不動聲色地展示了對工會的打擊和警察暴力,這個世界中充溢著流血和弱肉強食。這個標題是雙關(guān)語,一方面指出了暴力的血腥,另一方面也暗示著共產(chǎn)國際的興起。同樣重要的是,小說的主角——那個肥胖的、年逾四十卻依然出奇強硬的大陸奧普——和低俗雜志封面上超級男子氣的形象非常不同,也與《黑面具》編輯約瑟夫·T. 肖“上尉”(Joseph T. “Cap” Shaw)為讀者所設想出來的形象出入頗大。肖是個實干家,他和硬派小說的誕生有莫大干系;但是他那些編者按語聽起來總是像一個羅斯福的門徒。他寫道,《黑面具》理想的讀者是“腦袋活躍的,擁有正直男人應有的冷硬;他憎恨不公、欺騙、不講道義以及怯懦的花頭;無論小事大事,他都代表著正直和公平……他既無潔癖也不假正經(jīng),他穿戴整潔,欣賞男人和女人的優(yōu)點;他并不易于動情,而重視真實的情感……并總是通過接近正確的人來出人頭地”[21]。相比之下,哈米特的大陸奧普只是一個匿名的工廠雇工(更像是個真實的低俗雜志讀者或作者),而他所經(jīng)歷的暴力讓他覺得“出奇簡單”(blood simple)。在某一刻,他想他甚至可能在喝醉酒或嗑藥時刺殺了一個女人。
整部小說充分體現(xiàn)了哈米特對當前文學潮流的深刻意識。從小說的第一句(“帕森威里[Personville]這個地方,我最初是在布特的‘大船’酒吧聽一個叫?;ざ磐募t發(fā)粗人講起的,他把帕森威里說成波森威里”譯文據(jù)邱仲潘,略有改動。——編注)開始,就可以清楚得知他要從方言土語中提煉出藝術(shù)形式。哈米特之后小說中的主角都以這種非正統(tǒng)的風格說話,他們?yōu)閭商叫≌f帶來了新的聲音。這并不是杜賓C. Auguste Dupin:愛倫·坡虛構(gòu)的業(yè)余偵探角色,首次亮相于公認的世界首部偵探小說《莫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1841)中?!幾⒒蚋柲λ沟睦碇侵?,因為其用意并非把我們引向謎團的解開,而是暴露虛假或天真;它也不是由布朗神父Father Brown:偵探作家G. K.切斯特頓(G. K. Chesterton,1874—1936)筆下的著名偵探,身材奇胖,身邊常帶著一把大雨傘,有著很銳利的直覺。——編注所代表的形而上或道德之聲,因為哈米特對絕對價值總是持有懷疑態(tài)度,而他筆下的主人公都不怎么具有道德感。這更像是一種有關(guān)男性體驗的聲音,在一段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向誘人的女人們或者說謊的騙子們說話。當《血腥的收獲》中那個年老資本家告訴大陸奧普,他需要一個“男人”來“幫我清理帕森威里這個豬圈,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給熏出去”時,奧普回答道:“干嗎說得如此詩意?如果你有一些跟我的行當有關(guān)的事讓我做,51還愿意出一個適當?shù)膬r錢,我想我會接受的?!币杻?nèi)譯文據(jù)邱仲潘?!幾⒃凇恶R耳他之鷹》中,當布里吉德·奧肖內(nèi)西(Brigid OShaunnessy)告訴薩姆·斯佩德他不可能把她交給警察,因為他愛她時,他說:“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會有人知道么?……也許下個月我就不(愛你)了……然后我會想我被當猴耍了?!贝朔N聲音是不會被對道德甚至愛情的抽象吁求所蒙騙的,雖然它經(jīng)常站在法律這一邊,但它過于誠實,以至于無法以通常的理由存在于那里。正如內(nèi)德·博蒙特Ned Beaumont:哈米特小說《玻璃鑰匙》中類似于黑幫軍師的人物,一個嗜好美女、酒精、香煙和賭博的政治投機者?!g注在《玻璃鑰匙》(The Glass Key)中所說的:“我毫無信念可言?!保?2]
有趣的是,哈米特不僅寫偵探小說,還寫韻文。在他寫作偵探小說之前,他在門肯的《聰明組》(Smart Set)雜志中發(fā)表了一個故事和一篇散文,《聰明組》是美國最深奧精妙的“小雜志”little magazine:刊登試驗性文藝作品的非商業(yè)性小雜志、同人刊物。——編注,它也刊載詹姆斯·喬伊斯和重要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作品。盡管哈米特的政治觀點一直是左傾的,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就是門肯所欣賞的那類作家:他把深刻的懷疑主義引入現(xiàn)實主義敘事中,并剝離了龐德等人所謂“華麗辭藻”(rhetoric)的文學語言,以反抗1890年代唯美主義混沌的“女性化”調(diào)子。哈米特與高度現(xiàn)代主義者之間的唯一區(qū)別在于,他把一個新的感悟力融入流行的冒險故事中去了,從“下面”攻擊布爾喬亞文化,而不是從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