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urbon with a Bourbon Chaser
雷蒙德·錢德勒為派拉蒙公司的艾倫·拉德量身定做了劇本《藍色大麗花》(The Blue Dahlia,1946),他認為艾倫·拉德是“小男孩理想中的硬漢”[16]。同時,他對洛杉磯近乎全景式的典型利用引人回想,并設法把他對戰(zhàn)后美國的犀利評論包含其中。為了體現他小說一貫的精髓,派拉蒙拍攝了像日落大道(Sunset Strip)、馬里布(Malibu)、格里菲思公園天文臺(Griffith Park Observatory)、好萊塢公交車樞紐、卡漢加大道(Cahuenga Boulevard)上的“便利店群”(canteen row)這樣的外景。一個叫“R. 麥高恩”(R. McGowan)的未署名作家也短暫地參與了編劇,但最終成片還是打上了錢德勒式場景和語言風格的鮮明烙印;事實上,這是他唯一的原創(chuàng)電影劇本(不包括沒有拍成電影的《重播》[Playback]),并為他贏得了第二個奧斯卡提名。然而,幾乎從一開始,《藍色大麗花》就是一個困阻重重的項目,不得不做重大改動,并給它的作者帶來了真正的人身威脅。
據制片人約翰·豪斯曼說,主要的問題是錢德勒自己,他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幾乎半死。豪斯曼在他那迷人優(yōu)雅的回憶錄的第二卷《前臺與中心》(Front and Center)里聲稱,1944年年終的某一天,脆弱到快要崩潰的錢德勒拿著120頁未完稿的小說來見他,這些文字可以非常容易地改編為劇本。[17]豪斯曼和他的聯合制片人約瑟夫·P. 希斯特羅姆(Joseph P. Sistrom)立刻建議派拉蒙為幾個月后將重新應征入伍的艾倫·拉德買下版權。108錢德勒被聘為本片編劇,交易達成后48個小時之內,影片就上馬了。豪斯曼回憶道,錢德勒“在三星期內完成了前半部分劇本——大概45分鐘的電影,平均每天四到五頁”(137)。公司順利地選定了演員,電影馬上就開拍了,進展比預期的快得多。隨著時間的流逝,唯一的困難就是錢德勒的后半部劇本進度緩慢。豪斯曼說:“雷的問題是劇本(和書一樣)沒有一個結尾?!保?39)
據豪斯曼回憶,在開故事會議的時候,錢德勒“看上去魂不守舍,點著頭,很少說話”(140)。結果,片廠總經理亨利·金斯伯格(Henry Ginsberg)與錢德勒進行了私人會談,告訴他,派拉蒙的整個未來就在此一搏。金斯伯格為完稿的劇本開出一大筆獎金,但這僅僅適以動搖錢德勒原已脆弱的自信,并讓他覺得自己視為“同窗好哥們”(141)的豪斯曼正在被出賣。錢德勒提出了辭呈。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向豪斯曼提了一個奇特的建議:如果允許他在被監(jiān)督的情況下喝威士忌,他就可以完成劇本。
豪斯曼竟然同意了。他和錢德勒去了一家高級餐廳,在那里,作家暢飲了三杯雙份馬提尼和三杯雙份斯汀混合酒。然后,制片廠派出了兩輛豪華大轎車、六個秘書、一個護士和一個醫(yī)生到錢德勒的家,這個爛醉如泥的作家就這樣寫了八天劇本,從未吃過固體食物,但手邊總是放著一杯波本酒。他完成了劇本,但他的健康也嚴重受損。(意味深長的是,在劇本最終稿的開頭,三個角色走進酒吧,要了“波本酒,加波本追水”,而這場戲的結尾,三個人中的一個問道:“剛才是不是有人說要喝波本來著?”)
這則逸事比豪斯曼在他回憶錄的第一卷中所講的類似故事更令人驚心、更具懸念,在那個故事中,豪斯曼回憶了他對在寫《公民凱恩》劇本期間酩酊大醉的赫爾曼·曼凱維茨的看護。不幸的是,這兩個故事都不完全真實。豪斯曼似乎忘記了,奧遜·威爾斯也是《公民凱恩》的共同編劇,而錢德勒早在《藍色大麗花》電影剛上馬時就寫出了一個絕佳的結尾。錢德勒的問題并不是才思枯竭,而是來自美國海軍,他們拒絕批準這部電影,因為殺手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退役軍人(在完成影片里,這個人物由威廉·本迪克斯飾演)。109為此,派拉蒙拒絕接受原來那個結尾。換句話說,豪斯曼是審查制度的同謀,要求錢德勒改寫劇本并做出妥協。因此毫不奇怪,錢德勒變得如此疏離、缺乏靈感,以及嗜酒。
其后的歷史學家們基本沿襲了豪斯曼的說法,僅做了些許修正,甚至在他們承認錢德勒本想讓一個從戰(zhàn)場歸來的海軍老兵變成一個無意的殺手時亦是如此。[18]但是,電影學院圖書館的記錄表明錢德勒在簽署這個劇本協議后僅數周,即1945年1月18日,就提交了《藍色大麗花》的完整劇本,包括結尾處那暗示性的對話。這個版本非常陰郁,具有社會現實主義的風格,很像一部黑色版的《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代》(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盡管寫得倉促,但種種跡象表明,錢德勒對它所提供的可能性感到相當興奮?!安坏絻蓚€星期,我就完成了九十頁的原創(chuàng)故事,”他告訴《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的查爾斯·莫頓(Charles Morton),“這是一個實驗,而對于一個從小受編故事之苦的人來說,這更是一個啟示。這個東西的有些地方是好的,有些則相當不怎么樣?!保ㄞD引自MacShane,The Life of Raymond Chandler,115)
在劇本開篇,錢德勒稱《藍色大麗花》為約翰尼(Johnny)、喬治(George)和巴茲(Buzz)的故事——這是三個歸來的老兵,代表了我們經常在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爭片中見到的社會階層截面。這三人是“一個被執(zhí)行了太多任務的轟炸隊的最后幸存者”,由于傷情或重壓被提前遣返。約翰尼的視力開始衰退,喬治無法集中注意力,而巴茲的顱骨里則留著一個彈片,使他經常頭痛和昏厥。更糟的是,他們所回歸的這個世界很難說比他們在海外離開的那個好。戰(zhàn)前,約翰尼是一家南加州石油公司的“檢測員”,和妻兒一起住在五居室的房子里;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里,他的孩子得白喉死去了,他的妻子賣了房子搬到洛杉磯,并成了一家日落大道夜總會黑幫分子老板的臨時情人。喬治是一個掛牌律師,但他既沒受過很好的教育,也不成功,他的女朋友離開了他。巴茲是他們三個中最無產階級的一個,回家后卻發(fā)現酗酒的父親已拋棄了母親,而她只能在赤貧中艱難度日。
錢德勒原始劇本中的情節(jié)設置和完成影片大致相同,除了在前者中,巴茲謀殺了約翰尼的妻子,然后遭遇昏厥,110從而忘記了這件事。錢德勒顯然想寫一個希區(qū)柯克式“冤枉的人”的電影,包含了約翰尼和巴茲之間的罪行交換(exchange of guilt);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他是想讓所有主角看上去像是普遍社會病(social malaise)的替罪羊。故事的最后,夜總會的老板埃迪·安塞爾(Eddie Ansell,電影中叫埃迪·哈伍德[Eddie Harwood])承認了自己并沒有犯下的罪行,并被警察槍決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保護他那不和的妻子喬伊絲(Joyce),而后者早在之前就為保護約翰尼承認了自己并沒有犯過的罪行。安塞爾死后,警察結了案,隨后是約翰尼和喬伊絲的簡短愛情場面。第二天,我們看到喬治和巴茲在他們的公寓里,而隔壁吵鬧的收音機聲開始困擾巴茲。約翰尼和喬伊絲來了;喬伊絲戴著安塞爾的商標——一朵藍色大麗花——“作為一種姿態(tài)”,而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她用手指拉著花朵。巴茲看在眼里,越發(fā)心煩意亂。突然,他開始瘋狂地自言自語,躺在了睡椅上,很像一個接受分析的病人。在他朋友們的注視下,他似乎幻想出謀殺的場景,最后累得睡死過去。這個劇本以他那兩個戰(zhàn)時兄弟的冷酷反應結尾:
他們坐在那里看著他。他的眼睛閉著,開始深深地呼吸。
約翰尼(對喬治):好吧,夠了。希望他永遠不會記起來。
喬治:他想讓他的母親過上好日子,他想讓她有自己的家。他想要很多東西??涩F在他要待在鐵窗里了。
約翰尼(低聲地):希望他永遠不會記起來。
結束[19]
錢德勒告訴詹姆斯·山多(James Sandoe):“海軍部對這個故事所做的,就是讓我換個兇手這樣的小事情,從而讓一個頗具創(chuàng)意的點子變成一個常規(guī)的偵探小說?!保ㄞD引自MacShane,The Life of Raymond Chandler,117)但是海軍并不是唯一的審查者。布林辦公室同樣關注,因為錢德勒把由艾倫·拉德飾演的約翰尼塑造成巴茲的“翻版”——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在重壓之下易于做出瘋狂的暴行。在劇本的最后一稿中,錢德勒細致地描寫了約翰尼如何“修理”一家圣莫尼卡廉價旅店的夜班經理科萊里(Corelli,霍華德·弗里曼[Howard Freeman])。約翰尼在科萊里的手背上把香煙摁滅,一拳打在氣管上,這是“一個令他站不穩(wěn)的重擊”,然后再用一把槍“密集地暴打他”。當槍打在科萊里的鼻子和兩頰時,給了他一個臉部特寫:“血噴涌而出。111科萊里的眼神變得呆滯。手槍打碎了他的下巴??迫R里摔出鏡頭之外。當他倒在地板上時,發(fā)出轟然之聲?!?Chandler,《藍色大麗花:電影劇本》[Blue Dahlia: A Screenplay],90)在后來的一個場景中,約翰尼在被人打暈,被運到一個廢棄的農舍之后,制伏了哈伍德的犯罪同伙、帶著厚眼鏡片的利奧(Leo,唐·科斯特洛[Don Costello]):
B-129 近景——約翰尼
約翰尼的手臂卡住利奧的脖子……他的手向上移,拇指伸展。伸向利奧的眼睛。
B-130 大特寫——約翰尼的臉
彎腰俯向利奧。很野蠻地。他的臉部肌肉繃緊,他的拇指戳向鏡頭之外利奧的眼睛。利奧尖叫。約翰尼放手。利奧倒在地上發(fā)出巨響。他痛苦地呻吟著。約翰尼從地上撿起他的手絹抹他的手。(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