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
今天這個話題,蠻有意思的:1927年,魯迅先生來上海定居,至今八十年了。中國這么大,當年魯迅先生為什么選擇上海?
又要說到所謂天時、地利、人和。魯迅選擇上海,就是選擇“地利”——當然,魯迅能在中國成全他自己,“天時”第一要緊。
譬如解放后逼著孩子們念他的文章,念得最多的兩篇,一是《紀念劉和珍君》,一是《為了忘卻的紀念》,這兩篇文章要是換了天時,魯迅就未必寫得出來,寫出來,也休想發(fā)表——請愿學生劉和珍與四十幾位小青年,被大兵鎮(zhèn)壓,打死了,魯迅在文章里說,那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這樣的紀念文章,這樣的說法,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直到今天新世紀,全中國還是沒人敢寫,寫了,也不給你發(fā)表?!稙榱送鼌s的紀念》,寫魯迅幾位年輕朋友怎樣半夜里給拉出去槍斃,魯迅怎樣逃亡,還為此作了一首詩,其中一句是“吟罷低眉無寫處”,意思是寫了也無處發(fā)表,其實不久還是發(fā)表了,兩年后收入他的新書《南腔北調(diào)集》,公開發(fā)行了。這樣的文章,這樣的書,換了天時,在五六十年代,在七八十年代,直到今天新世紀,全中國還是沒人敢寫,寫了也不給你發(fā)表。
有人會說,沒關系,可以到香港發(fā)表呀,可以拿到網(wǎng)上去呀,是的,時代不是一點沒進步,但這點進步,頂多也就是拿到香港去,拿到網(wǎng)上去。在我們的時代,誰要是遭遇同樣的事情,全中國千千萬萬紙面媒體、視頻媒體,照樣不容他寫,不給他發(fā)。
這就是“天時”的厲害。
現(xiàn)在再來講魯迅先生的“地利”。早年魯迅愿意去北京,一是有飯碗,蔡元培請他去,二是北京古城大學多,文人多,照魯迅的說法,適合做學問。所以魯迅在北京蓋了八道灣和阜成門外兩處四合院,預備長久住下去,母親、夫人、弟兄,全都接過來。但“天時”不很對,因為民國初年軍閥統(tǒng)治,魯迅的學生就是給軍閥打死的,“人和”也不對,魯迅在北平和許多當時官員、文人與海歸派不要好,鬧翻了,于是1926年到廈門教書去?,F(xiàn)在關于魯迅離開北京的理由,能夠比較平實地交代了,就是說,魯迅有了許廣平許先生。出于當時的種種現(xiàn)實考慮,最好的辦法,就是換個地方。這是人之常情,我以為魯迅走得對,走得好。
到廈門待了半年,“人和”還是不對:和林語堂不對,和將要到來的顧頡剛不對,等等,魯迅就去了廣州大學,和許先生會合了??墒堑綇V州不久,著名的“四一二清黨”發(fā)生,魯迅說他一輩子沒見過這么殺人的,而且是年輕人出賣同伙的年輕人……于是魯迅在1927年秋天,帶著許先生來到上海。
大家知道,“四一二清黨”的發(fā)端就在上海,同時,發(fā)布清黨命令的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剛剛和宋美齡在上海結(jié)婚;大家又知道,魯迅痛恨帝國主義,各國帝國主義當時在中國最密集的地方,正是上海。問題來了,痛斥政府清黨殺人、痛恨帝國主義的魯迅,為什么反而去上海?原因很簡單,大家也知道:上海有租界。租界的意思,就是發(fā)生災難,有租界,你可以躲藏,可以逃避。我在當年的紀錄片看見日本人攻進上海,租界的巡捕把鐵絲網(wǎng)打開,指揮人山人海的上海難民往租界里逃;南京沒租界,1937年兵敗淪陷,大屠殺發(fā)生,不少洋人的教堂、醫(yī)院、慈善堂,救了許多難民的性命。魯迅有幸,生前不曾遭遇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和南京大劫難,但他因為和左翼的關系,也在租界躲藏過。我讀到一位日本青年的回憶,說是在個粗陋的民居邂逅躲藏的魯迅,兩人坐在樓梯角落天天說閑話,后來才知道這個留胡子的中國人就是魯迅,逃難過后,魯迅還請他去家里玩,寫字送給他。
外國的租界,是中國人的屈辱。魯迅到上海的種種考慮和真實原因,卻是因為上海有租界,而且特意選擇日本人聚居的虹口區(qū)。這一層原因,魯迅不好說,也不愿說,因為這是屈辱。怎么表達這種屈辱呢?他將“租界”二字各取一半,寫成“且介”,作成文集的題目,表示他躲在租界,是一個半殖民國家的奴隸。所以在選擇“地利”時,魯迅既是個民族主義者,也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說他是民族主義者,因為魯迅一步也不肯離開中國,在他危險時、生病時,宋慶齡、蔡元培、史沫萊特,還有延安來人,都勸他出國去,可是魯迅不肯,連他當時向往贊揚的蘇聯(lián),他也不去。說他是現(xiàn)實主義者,他明白上海,尤其是上海的租界,是當時中國各地的最佳選擇,在上海待下來,他可以有一個進退回旋的余地。
這一層,后來一位人物的選擇有點相似,就是大學者陳寅恪。出于民族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1949年前后他不愿留在清華,決定遠離即將成為全國政治中心的北京,他也不愿去英國人治下的香港,或者跟著國民黨去臺灣,做流亡者。他選擇了廣州。雖然廣州的“地利”適合他的病,廣州的“人和”,譬如省委領導陶鑄他們十分禮遇他,可是“文革”爆發(fā),“天時”大變,他選擇的廣州埋葬了他。他死于承平時代的亂世,遠遠沒有輾轉(zhuǎn)于亂世的魯迅在上海那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