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虧年輕——回想七十年代(3)

荒廢集 作者:陳丹青


 

一年一度,家家戶戶會在春節(jié)領到特許的食品票證,人群盯著菜場案板冰凍的整豬、雞鴨、黃魚、烏賊……開秤了,隊伍糾結形同暴動:雞鴨總有大小,每戶一份,沒選擇,兇悍的男女奮勇?lián)寠Z,聲嘶力竭:“我操你的老娘啊、操你阿妹!”同一句咒罵,強者聲色俱厲,失敗者叫來是悠揚婉轉,仿佛哭喪……花生、蜜餞、瓜子、黃澄澄的豆芽,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我記得豆芽每人半斤,四分錢。自領到票證,家人無數(shù)次從抽屜深處取出,清點,商量,然后深藏,當輪到付錢的一刻,四分錢票據(jù)被一把撕去——再等明年。

食品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被暗中買賣。人民不遠千里萬里捎帶臘肉、咸魚、菜干、糖果和各種土產(chǎn),火車上,被綁縛的公雞忽然在人堆里啼叫司晨……我轉去江蘇插隊后,每次回滬背幾十斤大米,因江蘇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購糧比例,而上海限制。到七十年代,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證已歷二十年,親友贈送糧油票,等于鈔票——順便一說,除了特權階層,七十年代全中國沒有富人。有限的工薪差異不是如今的貧富差別:六十年代末“文革”事起,全國資本家除了招致迫害的階級標簽,家產(chǎn)資產(chǎn)一律被沒收凍結了。

億萬農(nóng)民無票無證,口糧仍被嚴格限定。雖然史書記載歷朝歷代的災荒饑饉,口糧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記憶。我每月口糧二十九斤,當被省出版社借去畫政治宣傳畫,必須暫借糧票,然后擇時坐長途車一整天回縣城,再翻山越嶺走到本村,以稻谷稱滿數(shù)月的口糧。糧庫的大鎖被鋃鐺打開,我記得會計的手與秤砣怎樣顫抖,記得村里派送的挑夫,我跟在后面,到得公社,眼看那份谷子流泄無聲,沒入公社糧站的巨大谷堆。挑夫的酬勞是一塊錢,農(nóng)民難見現(xiàn)鈔,歡喜接過,渾身大汗陪我到糧管所轉換糧票,清點后仔細端詳,遞給我。我給他叫一斤米飯、一盤豬血、一碗菠菜豬肝湯——頃刻盡凈。

1975年當我流竄到蘇北二度插隊,再次面對當?shù)卮骞俚臒o奈:他們在田里商量,爭吵,拖延,用力吐唾,每個腳趾縫涌出江北松軟的泥,走上田埂,不看我,狠狠喝令會計批發(fā)口糧。我又被領到糧庫,出來時,村民老小站成一圈,瞧著這個據(jù)說是知青的外地人,分食全村的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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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家早已拆毀。如今要拍攝石庫門弄堂的最后影像,須得撞見臨近街區(qū)的斷墻殘壁。我穿行其間,有時一驚,依稀認出這是哪位老同學在七十年代的家。

每間陋室人去樓空,屋頂掀開,一地爛家當。這非人的居所并非命該被毀,只因萬千私房從五十年代被充公、被改制,承受幾代不具產(chǎn)權的住戶,繁衍、膨脹、潰爛,喪盡尊嚴。我在瓦礫堆中幾次踩到屋主的家庭照片,污損蒙塵,凝著微光:黑白照片大致攝于五十到七十年代,民國的爹媽和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依偎著,紅領巾、紅寶書,幸福而愚昧;彩色照片始于八十年代,同一家人,大的大了,老的老了,口紅、燙發(fā),廉價的西裝與時裝,更其愚昧而幸福。三五上年紀的人在廢墟間躑躅,顯然是老住戶,看去與我同齡,那么七十年代正當年輕,就近上學玩耍,及長,務工務農(nóng),八十年代成家立業(yè),直到拆遷。平庸的悲劇悲喜莫辨,被驅逐的補償是他們遠在郊外的新公寓。三十多年前當我們爬上屋頂佇立風中,猖狂而茫然,誰曾想連綿弄堂萬瓦鱗次,有一天會成廢墟,更不曾想老來有住進公寓的命——煤氣、冰箱、彩電、冷熱水、抽水馬桶,七十年代的民居完全沒有這些,因為沒有,事事理所當然:洗刷年夜飯后的油膩鍋碗,用冰涼的水;冬日清晨抖瑟瑟升燃煤球爐,看爐火逐漸變藍;挨家挨戶的馬桶等候糞車時,娘姨們和車夫打情罵俏……很久很久沒用雙手自己洗衣,一件件穿過竹桿,晾出去。移居紐約的母親至今不肯放棄手洗的積習,只不必與鄰里等候同一個水槽。

前現(xiàn)代生活并非地獄,時或簡直天堂。沒電視,但五十年代全國的小朋友從無線電聆聽慈藹的孫敬修老爺爺(七十年代他消失了);貧家沒有收音機,但隔壁弄堂的板車夫大叔常在家門口給大家講桃園三結義,聲若洪鐘(七十年代誰敢當眾講古)。今日街巷不再有望之無邊的乘涼人群,人人裎膀露腿,無恥而坦然。不過革命少女當街熟睡,深宵時分被人剪開褻褲的遭遇,時有所聞,肇事者的下場當然是逮捕槍斃。

“文革”初,蕓蕓弄堂一夜間淪為慘劇的舞臺:這里那里的人家,門窗洞開,晝夜抄家,鄰里屏息諦聽:呵斥、咆哮、嚎哭、抗辯,沉重的家當連續(xù)扔出窗外,砰然碎裂,毆打的聲響驚心動魄。幾乎每天聽聞誰家有人失蹤或自殺:上吊、割腕、開煤氣……有位老太太居然攀上屋頂,爬著,尋到羞辱她的那一戶頂層,跳下去?;钪淖锶说皖^走過,身首凝著他人的唾沫。我眼看對門那位穿旗袍的母親當眾發(fā)瘋,聲若游絲,緩緩移步,緩緩煽動展開的雙臂,一臉令人驚怵的狂喜。

是的。只要看見殘存的七十年代民居,我知道每個門洞后有過什么故事。記憶是該統(tǒng)統(tǒng)搗毀,如今京滬的神奇,是除了觸目的傖俗繁華,看過去從未發(fā)生任何事情。

歷史在原來作痛的無數(shù)地點消失了。但我心里時常望見七十年代的上海夜晚,掌燈時分,熄滅希望的家家戶戶被十五或二十支光燈泡照亮,團坐吃飯,溫馨而凄涼。六十年代末的暴亂已告緩和,七十年代仿佛一張被輪番痛打的臉,寧靜了,漸有活色。公園店鋪熙熙攘攘,愛俏的男女偷偷裁剪衣裝,電影院停業(yè)多年后開始放映幾部革命電影,閣樓或天井傳出小提琴聲,不事聲張的體育比賽恢復了,乒乓球原本流行,忽然時髦——1971年林彪事變前后的莫大事變,是基辛格、尼克松相繼訪華,美帝國主義長驅直入。我小學所在的茂名北路直通錦江飯店,《上海公報》即在那里簽署,沿途所有住戶因此招致嚴厲監(jiān)管,包括晾曬的衣褲一律不得移出窗外。外賓被指定經(jīng)過的街市一時貨品充盈,春節(jié)才供應的全豬全雞密匝匝堆出來,通體冰霜,只給看,不賣,美國人一走,當夜撤回——多年后我讀到美國人的七十年代回憶,他們居然十分清楚當年來華觀瞻的種種奧秘,就像今歲京城奧運會的全套應對也被萬惡的西洋人看在眼里,只是琳瑯道具可比那時闊氣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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