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江西臨川人，所以稱為王臨川。但自他十六歲起隨父親赴任江寧，江寧便成為第二故鄉(xiāng)。王的父親與王本人都數(shù)次居官江寧，并且均終老江寧。江寧即南京。王安石晚年退居南京鐘山的謝公墩，該地距鐘山和南京城各半，所以又稱為半山?？季恳环醢彩纳?，“半山”似乎是一種隱喻和象征。一端是王曾達到的政治巔峰，一端是王筑壘的文學之城。半山老人在中國的政治歷史和文學歷史中都有非凡的烙印。

中國的知識分子，總是同時擁有政治熱情和文學熱情，所謂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達，便要去做官，去從政，治國平天下；退，則要修身齊家，著書立說。相形之下，政治沖動要比文學沖動更充沛更強烈。王安石自不例外，而且因為個性的倔強執(zhí)著，堅毅果敢，政治第一的色彩尤其濃重。三十歲時，他過紹興登飛來山古塔，曾賦詩抒懷，詩云“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與總是徒懷壯志的其他中國文人不同，他最終達到了官僚政制中的最高階級，數(shù)度出任通常稱為宰相、宋朝名為同平章事的政府最高行政長官，并且主持設(shè)計國家的政制特別是財政金融制度。早年，北宋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曾贈詩比擬他為李白、韓愈，他則答詩：“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彼蓝旰?，竟然真為朝廷追贈，配享孔廟，與孔子、孟子一并被祭祀。他的國家資本主義政治設(shè)計，成為北宋中后期攪動整個國家政治經(jīng)濟的風波中心，并且成為今天歷史學家紛爭不休的重要話題。

但是，概括來說，他個人的政治生涯是以失敗至少是嚴重受挫而告終的。他曾被罷免宰相職務(wù)，雖在不到一年內(nèi)又復出，但經(jīng)過一年又九個月的任職后，他最終辭去這個高位，徹底離開了中樞機構(gòu)，以外任地方官而退居二線。在晚年生活中，他曾再次拒絕了宰相的任命。他的政治改革方案也數(shù)起數(shù)落，在1085年被徹底廢除，憂憤成疾的王安石于第二年含恨以歿。像中國官僚政治無數(shù)次挫敗文人的政治沖動并由此推動著文學杰作的誕生一樣，失敗的政治生涯也為王安石創(chuàng)造了文學良機。王安石晚年退居江寧的文學創(chuàng)造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造，這其中又以絕句創(chuàng)造為主，誕生了一批精美的篇章。

在王的早年，甚至在他出任宰相許多年前，擔任地方官時，文學成績和名氣就已經(jīng)很盛大了，受過文彥博、歐陽修、司馬光、梅堯臣等高官文人的宣揚和推薦。王的《明妃曲二首》曾在文壇制造了轟動，引起了許多文化名人的唱和之詩。歐陽修一人就有《明妃曲和王介甫》《再和明妃曲》兩篇。王安石有一批回顧歷史人物的詩作，如《范增》、《張良》、《商鞅》、《杜甫畫像》，總是獨具手眼，總是有個人意見去籠罩往古關(guān)懷今生，立意高遠而新鮮?！睹麇芬嗍?，錄其一：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角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這首詩的新鮮，至少有兩點：一、佳人之美，是丹青手無從描畫的，雖然惹得“君王不自持”，但是確實“枉殺毛延壽”；二、昭君固然凄然出塞，懷念故國是注定的，但并不留戀漢帝的君恩。漢武帝就有過冷落幽閉阿嬌的先例，所以“人生失意無南北”。特別是第二點，一掃歷代文人對昭君心態(tài)的想當然，自有創(chuàng)見。王本人懷才不遇的意態(tài)也自然浮出字面。全詩有形象的細部描畫，但詩眼所在卻是議論點染出來的。說到宋詩，通常少不了編派“議論”的不是。但“議論”本身并無是非，關(guān)鍵還要看具體的議論是否自然而然，是否新鮮洋溢。所謂境由心生，詩情也罷畫意也罷，都取決于心，心中的“思”和“想”。“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是議論，又是詩之絕唱。“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比际亲h論，也是古今絕響?！坝玫洹币彩且粯拥牡览?。

宋朝前后三百余年，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比較奇特的大時代。大宋以重文輕武著稱，武人會奪權(quán)覆國，所以莫須有之罪也可以殺頭。文人只是議論，紙上談兵，雖然犯上也要發(fā)配充軍，但殺頭的事是罕有的。宋三百年是文人階級的理想年代，至少是相對得意得很的時代。官方也提倡議論，文官考試極重視“策論”，議論得好，便可以做官。文人們便議論不休，順便也議論到詩里頭。議論還要有本錢，本錢一是才氣，二是學識。才氣何時何代不有，學識，在宋代是尤其普遍的發(fā)達。教育體系的健全，出版業(yè)的興旺，都在造就博識。王安石又是極其博識的一個，連他的敵人都承認他“博極群書”。他也自負“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他和兒子及門人專意修訂整理過《詩》、《書》、《周禮》的經(jīng)文和《老子注》等先秦典籍的注疏，并將這些新版“圣經(jīng)賢傳”作為新學推行全國，所以，王安石有資格罵人“君輩坐不讀書耳”。所以，王安石在詩中挪用典故也不可避免。

用典，至少有兩種用法。搬過來生硬地用直統(tǒng)統(tǒng)地用，典故只是一詞一事的代用品，這是一種。挪過來，但是按照自己的意見嵌到詩中，構(gòu)成是新的，意思也是新的，這又是一種。王安石稱前者為“編事”，后者為“用事”。說：“若能自出其意，借事以相發(fā)明，情態(tài)畢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他本人在創(chuàng)作中大致是做到了這個程度。

王著名的《書湖陰先生壁》是傳誦得極廣的一篇。“茅檐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蓖醣救藢笠宦?lián)尤為得意，曾指點給來訪的黃庭堅看。但這兩行名句都是化用前人的句子而來。五代沈彬有“地隈一水巡城轉(zhuǎn)，天約群山附郭來”，唐代許渾有“山形朝闕去，河勢抱關(guān)來”。王詩將水的“抱吳來”“巡城轉(zhuǎn)”改成“將綠繞”，不僅多了一層色彩的悅目，而且“繞”字更有水性，更切合水的天然意態(tài)。山的“附郭來”“朝闕去”都是臣服之態(tài)，不免猥瑣，改成“送青來”則凜然堂皇，正氣得多。“護田”“排闥”都取自古籍?！白o田”見《漢書·西域傳》的注疏，“統(tǒng)領(lǐng)保護營田”之意；“排闥”見于《漢書·樊噲傳》：“先黥布反時，高帝嘗病，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排闥”有“破門而入”的意思。我們不必知道典故的出處，卻一樣陶醉于山水活潑潑的動態(tài)和情態(tài)中。這便是推陳出新的好處。

“春風又綠江南岸”也是王精心錘煉的例子。在“綠”圈定之前，王嘗試過“到”“過”“入”“滿”等十幾個字?！按猴L”“江南岸”之間只合一個“綠”來勾連。“綠”的活用并非自王安石起始，李白就有“東風又綠瀛洲草”的先例，但王肯向前人認輸，肯終于“綠”，還是大器，而且另有創(chuàng)意。李白的“綠”，受者是“草”，王的“綠”，受者是“江南岸”。這一個“綠”中已含了“春草”“垂柳”在里頭。因此，王的“綠”要比李白有一個跳躍。色彩字匯里含景物代景物，是王屢用的方法。如“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鴨綠”代春水，“鵝黃”代嫩柳?！按翰荨边@一形象，在歷代詩歌中總是惜別的代辭。《楚辭·招隱》“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算是開頭，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是“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王維《送別》是“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等等。所以“春風又綠江南岸”接下來，便是“明月何時照我還”。明月又是旅人思鄉(xiāng)的象征。別情這一題目，就是這樣順著意識的流動合力完成的。

這首《泊京口瓜洲》是早年的即景詩。但王早年還是以懷古詩、即事詩（如《河北生民》、《嘆息行》、《收鹽》、《感事》）等政治性社會性題材的詩為多，晚年所寫，才多是即景詩。這自然與他跟社會政治拉開一些距離有關(guān)。不過，即景未必全然是風景，時不時地，王安石的情懷也閃爍出來跳蕩出來。比方《北陂杏花》：“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v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又是“論”在其中了。所以，后人在欣賞其“意蘊幽遠”“雅麗精絕”“舒閑容與”一面，也留意到其“覃深精奧”“深婉不迫”的一面，留意到他的“拂云豪逸之氣，屏蕩老健之節(jié)”。王到底不脫政治家的意氣。

王的晚年之作，在詩界影響最為深遠。后人稱為“王荊公體”、“半山詩”。半山詩都是絕句。絕句可以不講對仗，但半山老人卻有許多對仗精妙的句子，如“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并是梅”、“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等。他在絕句上的鍛煉之功，很像杜甫晚年在絕句上的用力。王安石是宋代第一個大力弘揚杜甫的人，他編過《四家詩選》，以杜甫為第一，李白置末。編過《老杜詩后集》。杜甫的“讀書破萬卷”的修養(yǎng)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刻意，文學家的王安石都有深度的繼承和發(fā)揚，杜甫對民生疾苦國家政治的汲汲關(guān)切，不用說，政治家的王安石也是光大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