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粉(六)

蝴蝶飛過 作者:馮驥


我們?nèi)嗽趯W(xué)校門口打上一輛出租車,司機師傅大概三十多歲,一臉皺紋,叼著煙問:“哥們?nèi)ツ膬??”林楓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說了個地名,我在后面沒聽清楚,司機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發(fā)動了汽車。

出租車在初秋的北京大街上呼嘯而過,我把車窗搖下,夜風兇猛地將額前的頭發(fā)打亂,張家義嘴里嘟囔著:“關(guān)了吧?!?/p>

我把車窗搖起了一點,他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襯衣。我透過半開的車窗仔細端詳起被濃濃夜色籠罩著的北京,這個城市隱藏著太多欲望,它們仿佛游動在月亮附近的烏云,漂浮不定而又顯而易見。我特別喜歡這種在出租車里看北京的感覺,路燈昏黃,道路筆直,各式高樓林立,出租車如同一只蝴蝶,在一個鋼筋水泥的巨大蘋果中飛快穿梭,我常常想,出租車的輪子和我們的腳步踏在柏油路上的時候,北京會不會疼,會不會有疼的感覺?

北京是有生命的,她是一個浮躁而有文化的妙齡女子,夜幕之下掩藏了太多的金碧輝煌和古老傳說。以前沒到北京的時候,總是覺得北京很神秘,很撩人,現(xiàn)在身在其中,感觸更多了,其實北京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純潔。所能保持純潔的,只有我們自己的心靈罷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已經(jīng)高高升上中天,林楓陽說了一句:“快過中秋節(jié)了?!睆埣伊x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過什么節(jié)都沒意思,我現(xiàn)在就想撒尿。”我靠著車窗縮成一團,完了,我又看到蝴蝶了。她們在車窗邊點著觸角,又叫我的名字呢。

一覺醒來,我聽見林楓陽說:“走,這邊?!?/p>

如果說洗澡也是一種奢侈的話,那我今天的確奢侈了一次。在龍福泉浴城,我們坐在明亮寬敞的大廳里換上了拖鞋。林楓陽似乎對這里很熟悉,他不用侍者指引,帶著我們徑自走進男浴室。

我們脫得一絲不掛,不,還掛了一絲,就是手腕上用黑色松緊繩系著的號碼牌。洗浴大廳里甚是開闊,左邊有十幾個噴頭,中間是一個圓形的溫泉大池,右邊幾個全透明的小房間水氣騰騰。林楓陽說:“那是蒸桑拿的地方。”有幾個零散的客人正在中間的大池子里萬分愜意地泡著。他洗得飛快,簡單地到淋浴下抹了一點沐浴液,沖了一遍就催我和張家義:“快點,在外面等你們?!?/p>

“急什么,花錢洗澡還不多洗一會?!睆埣伊x笑著說,“真他媽浪費?!?/p>

“你們快點?!绷謼麝桋晾淮涡酝闲叱隽嗽∈?。除了淋浴外,我們還蒸了會兒桑拿,張家義一個勁抱怨:“這簡直是蒸籠?!彼煌5赜妹聿林埂!暗染坪笳暨@個能快速清醒,走吧,太熱?!笔昼姾?,我和張家義才換上睡衣,晃晃悠悠地走出浴室。一出門,林楓陽正在走廊里徘徊,他說:“等你們半天了,上樓歇會兒?!?/p>

我們跟著他到了樓上,原來浴室之上的房間和賓館的房間無太大差別,一條燈色昏黃的走廊之內(nèi)有許多的小房間。一個男侍者沖我們走過來:“先生在幾號房間休息?”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先生,林楓陽很老練地說:“我剛才有預(yù)訂,你看一下,一會我們要做全套。”

“什么全套?”張家義問林楓陽。

“就是按摩?!绷謼麝栯S口說,“今天晚上我請客。”我沒聽懂林楓陽的意思,小聲問:“做按摩?我不會啊?!彼麤_我一笑:“你進去就行了,別問那么多。”他又對張家義說:“咱們一人一個包間,挨著?!?/p>

我在侍者的指引下進入一個號碼為312的包間,包間里面有一張雙人床,左右各擺放著小茶幾和床頭柜,一臺純凈水飲水機擺在茶幾之上,窗戶下面有一個電視柜,上面放著一臺34英寸的東芝電視。侍者微微欠身,對我說:“先生,請您休息?!彼鲩T后,我環(huán)顧四周,心里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林楓陽為什么這樣安排,三個人休息還要分開?愣了一會,我打開了電視,躺在床上用遙控器找到曼聯(lián)對曼城的一場英超足球比賽。

當電視上的孫繼海帶球在右路突破被對方惡意推倒之后,我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我仿佛一個溺水的人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說:“進來。”門開了,一個紅色的身影閃進我的房間。我以為自己看錯了,進來的人不是我想象中的林楓陽或張家義。一個穿著紅色無袖衫和超短裙的漂亮姑娘站在我的房間里,她正對我笑。

我忙坐了起來,啞口無言地望著她。那姑娘嫵媚地笑著說,一口京腔:“怎么?看不上我?”

“看上你?”我小聲說,“我不認識你啊?!彼茏匀坏刈诹宋业拿媲?,別裝了,等半天了吧,我脫衣服了。說完,她向我拋了個媚眼,低頭自顧自的開始解裙子上的皮帶。

脫衣服?我才意識到面前的姑娘可能是傳說中的“小姐”,頓時,我全身冒汗,剩余的酒勁一下子全醒了,騰地站起來,說:“別脫!你千萬別脫!別脫!”

姑娘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笑著問我:“你真的看不上我?我沒有這么難看吧?”我努力想向她解釋,但緊張和不安籠罩了全身神經(jīng),我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里來回走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姑娘看上去大約有20歲左右,聽到我如此說,臉上還是一水的春光燦爛,沉穩(wěn)得令我害怕,跟她相比,我更像是一個打開潘多拉盒子的無知少年。

“走什么啊,是不是男人?想玩又不敢玩,我沒病,放心吧?!彼χ玖似饋?,我又向后一退,把茶幾上的一個盛滿水的紙杯碰翻,熱水灑滿了我的腳踝。

“看看,看看,遭報應(yīng)了吧?!惫媚镉中?。我皺了一下眉頭,點上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努力使自己的心態(tài)放松平穩(wěn)下來。我回頭說:“姑娘,你走吧,謝謝?!蔽艺f出謝謝這兩個字是下了不小的決心,我為什么要和一個小姐說謝謝?一想到她是小姐,是雞,我就覺得整個房間都臟了起來,連自己也變得臟了起來。我開始在心里深深怨恨林楓陽,他竟然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做這種事情,是我壓根沒想到的。那姑娘靠著松軟的被子,把鞋子脫到地上,兩條光潔的腿搭上床沿,兩只手交叉在胸前,有點蔑視地說:“有意思嗎?別裝了?!?/p>

我忽然爆發(fā)了:“滾!”我的聲音很大,極具爆發(fā)力,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從未對一個女孩如此說話,女孩從床上坐起,不屑地說:“你叫什么啊你?不想玩就拉倒,你叫什么啊?罵誰呢你?”

我被她的話生生噎住,幾秒鐘后逐漸平息下來,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請你走吧。”

女孩一邊穿鞋子一邊說:“看你像個雛兒,還是大學(xué)生吧?”我抽了口煙,點點頭。

“別把這事想太賤了,我也是靠勞動賺錢?!彼χь^。我分明看到她眼圈紅了,可她還在笑。她站起來走到門口,轉(zhuǎn)身,說:“再見,祝你學(xué)業(yè)有成?!彼_門,又回頭看看我,就消失在門后。

我沒有再坐到床上,那里有她坐過的痕跡,我覺得骯臟。于是我靠著窗戶,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忽然想起了父母,他們?nèi)糁牢医裉斓搅诉@種地方,會不會對我非常失望?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再次響起。我從遐想中回到現(xiàn)實,又緊張起來,那姑娘會不會殺個回馬槍?我的聲音變了調(diào),喊:“你走吧?!遍T沒鎖,吱的一聲被擰開,林楓陽裹著睡衣鉆了進來,笑嘻嘻地問我:“哥們兒怎么樣?完事了嗎?”

我強壓制住胸口的怒氣,點點頭。他沒感覺到我的變化,說:“成,我也完事了,張家義在外面等著呢。”他又補充一句:“可以啊,你丫這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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